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張行孜才轉(zhuǎn)回到自家門口。
歐陽宇正在他家里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一見他回來,就大叫道:“你總算回來了,上哪里去了也不說一聲,快進(jìn)宮去吧,皇上和要臣們正在凌波殿等著呢?!?p> 歐陽宇一把拉著剛?cè)腴T的張行孜,出了門去。
張行孜仿佛沒了力氣,試了幾次才艱難地跨上馬鞍。
凌波殿的大宴是為慶賀勝利,犒勞功臣,而對功臣的具體封賞,則要審對功勞后兩日左右下達(dá)。
張行孜遲到入場,皇上并不在意這一點(diǎn),還在他一進(jìn)殿時就給予至高贊譽(yù),他在滿堂文武大臣敬佩的目光中落座。
宴會開始前,皇上命道:“張行孜你來講一講,驍銳軍是如何巧奪思州,又如何拿下珍州的。務(wù)必將細(xì)節(jié)講清楚,朕和眾位大臣都很想聽?!?p> 雖說戰(zhàn)爭經(jīng)過,皇上早已從報文中得知,但他仍興致勃勃地要聽當(dāng)事人講述,滿堂大臣亦是準(zhǔn)備洗耳恭聽。
張行孜正六神無主,“這個……大軍先……”他的心完全不在當(dāng)場,更不知從何說起。
歐陽宇早已發(fā)現(xiàn)他狀態(tài)不好,趕緊起身道:“張都統(tǒng)連日操勞,實(shí)在困頓,還是由微臣來講吧?!?p> 皇上允許。
歐陽宇娓娓道來,將大軍出征的前后經(jīng)過,從頭至尾細(xì)細(xì)講了一遍,講得過程真是回腸蕩氣,扣人心弦,讓滿堂之人咋舌稱嘆,又讓他們?nèi)诵拇罂臁?p> 思州歸順將領(lǐng)田澄明,環(huán)顧滿座,見大蜀才杰濟(jì)濟(jì)一堂,起身道:“皇上,如今我大蜀國勢昌盛,能臣虎將如云,而鄰邦南楚正值內(nèi)亂,分崩離析,臣建議當(dāng)趁勢起兵,一舉拿下南楚,壯我大蜀疆土。”
田澄明為大蜀奪取思州獻(xiàn)計,立下大功,現(xiàn)在又以大蜀臣民自居,歸心上國,為大蜀國運(yùn)謀慮。
皇上微笑道:“田愛卿為國之志可贊,只是你不甚了解,大蜀西有吐蕃犯境,南有大理紛爭,北又有趙宋為敵,皆覬覦我蜀中富庶。南楚可不比一州之地,又多山川險阻,起兵需舉一國之力,若此去損兵折將,難保他國不趁虛而入?!?p> 左相徐光溥道:“皇上,臣以為田澄明所言在理,當(dāng)下攻取南楚最好不過。若此時不取之,又更待何時?!?p> 右相李昊立馬道:“先帝創(chuàng)業(yè)之初僅數(shù)州之地,而如今大蜀疆域比前朝王蜀,有過之而無不及,皆賴先帝與今上一城一池,開疆拓土。逐鹿中原,問鼎九州之事,不可操之過急啊?!?p> 徐光溥斜看李昊,不忿道:“若永遠(yuǎn)保守一方,故步自封,豈不是坐以待斃?”
“左相此話言重了!”皇上心頭不悅,面上未表露,對在座眾臣道,“大蜀雖處在群狼環(huán)視之中,而真正能夠帶來威脅的,不過是北方宋國。但中原多亂,自唐末以來,已經(jīng)歷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無一不是短命王朝。如今趙宋建國不到兩年,看似強(qiáng)大,卻不過是只木虎而已,朕料它也必定不會長久,不信等著看,過不了幾年,趙宋便可稱作后宋了。”
皇上話一說完,在場竟是哄堂大笑。還有不少跟著諧謔的官員。
“的確,中原的政權(quán)更替比變天還快,那宋國必定不會長久?!?p> “趙匡胤,一個靠篡位而來的皇帝,能坐的長久嗎!”
“哈哈哈……”
皇上見張行孜兀坐不語,或有不同意見,便問道:“張行孜,你認(rèn)為呢?”
張行孜心神不定,對朝上眾人談話渾然不知,忽聽皇上叫他,忙不迭答道:“陛下圣明。”
皇上授意大宴開始,佳釀?wù)湫吆芸鞌[上,接著歌舞姬女們迤邐入場,曼妙起舞,令人眼餳骨軟,皇上與眾臣共飲之后,百官們開始相互敬酒。
張行孜不拒所有人的敬酒,且都滿杯回敬。酒過數(shù)巡之后,他便是一人自飲,大口大口地喝酒。讓人看了以為,他仿佛要將在外期間沒喝的都喝上,又仿佛要借此宣揚(yáng),他是一個上馬能戰(zhàn),下馬能喝的血性男兒。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二更時間,大家盡興之后,皇上首先離場,后面其他人也陸續(xù)離開。最后寬敞的大殿中,只剩下張行孜和歐陽宇兩人。
張行孜已經(jīng)爛醉,但仍嚷著還要喝酒。
歐陽宇也是半醉,好在還知道回家去,在勸說他不動之下,就生拉硬拽,欲將他弄出殿門,但歐陽宇畢竟不夠強(qiáng)壯,就叫來兩個小宦官,一起扶他上馬。
時已近冬,夜間氣溫寒冷,歐陽宇一手拽著馬韁,一手牽著張行孜的馬。兩匹馬一前一后,慢行在空蕩蕩的大街上。
終于,在馬背上搖搖晃晃的張行孜,一個不穩(wěn),往馬身一側(cè)栽倒下去。歐陽宇嚇得趕緊下馬,將他扶起來,他突然一陣嘔吐,將污物噴了歐陽宇一身。這位平時愛好干凈的公子哥,也不再有什么顧忌,將他扶起來坐在一邊。
張行孜不省人事,坐也坐不穩(wěn),口中直喊著:“騙子,騙人心的騙子……”
歐陽宇不知所云,卻見他渾身因寒冷而顫抖,便將外衣脫下來,擦去污物給他披了上。待他吐了一次又一次,終于能夠扶著他,馬馬虎虎站起來了。
此處離張行孜家尚遠(yuǎn),送他回去實(shí)在困難,歐陽宇感到手足無措。突然想起此處離文翁坊較近,就當(dāng)下決定送他一起去文澹的家。于是歐陽宇一手牽著兩匹馬,一手?jǐn)v扶著張行孜,搖搖撞撞地到了文澹府邸。
張行孜昏昏沉沉,在溫暖的被中好眠。
張行孜次日醒來,只感覺左額間隱痛,他用力回想昨日經(jīng)歷,卻完全回憶不起,越是回想,越是感覺額間疼痛加劇。
他便不再回想,可一看睡床竟有些陌生,摸不清身在哪里,再仔細(xì)一看身處環(huán)境,所在屋內(nèi)陳設(shè),終于認(rèn)清了是在誰的家里。
他口渴難忍,一見案幾上正有個水壺,管它冷水、熱水,執(zhí)起水壺,就咕嘟咕嘟往嘴里灌。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想起昨日一些事情,目前能想到的是,參加了大宴,喝了很多酒,后面與前面的事情都想不起來。
不過現(xiàn)在直覺告訴他,他喝醉酒了,生平第一次醉酒,爛醉如泥。
張行孜忽聽外面有談話聲,開門出去,見文澹與歐陽宇談笑正歡,便啟問道:“講些什么,這么高興?!?p> 自離京出征,他與文澹已很久未見。
文澹見他醒來,開起玩笑道:“我們在講,是否該給這排房子,取個名字叫作‘醒酒堂’,說你們二位,在此醉生夢死多少回了?!?p> 張行孜無奈一笑。
歐陽宇昨夜睡在隔壁,因醉得不深,醒得還算早,他抓腦憨笑一陣,如實(shí)回復(fù)道:“剛才啊,在講我們征討二州之事,特別是你英勇事跡?!?p> “不對,不對?!蔽腻u頭道:“在講你不在成都的這段時間里,發(fā)生的很多有趣事情,就說你想聽否?”
張行孜饒有興趣,問道:“有何趣聞?”
“先為你講件大事吧,”文澹直接就說,“皇上新納了個慧妃,真是仙姿佚貌,天姿國色,她的美貌,可謂亙古未有,她入宮時,幾乎全城轟動,現(xiàn)在街頭巷尾,茶肆酒樓,還都以此為談資,無人不津津樂道……”
“我也聽說了此事,”歐陽宇瞪大了眼睛,“昨日我一回家,就聽下人們說起,不止是慧妃天姿國色,連她帶來的兩個侍女,也是貌美如花……”
“別再講了,”張行孜突然臉色巨變,怒氣沖沖道,“我不想聽這些?!?p> 一夜醉酒,一夜昏睡,竟讓張行孜暫時遺忘此事,或者說昨日之事,在他意識中,只是一場大夢而已。偏偏朋友們談?wù)撟屗θ挥浧?,所有一切并不是夢,他一下就痛心疾首,怒火乍起?p> 張行孜突然的變化,更讓文澹與歐陽宇吃驚不小。按理說征戰(zhàn)大獲全勝,他即將封官受賞,不說滿面春風(fēng),也該心情愉快才是。不曾想謙謙君子竟對至友無故發(fā)起火來,全然不像兩人所認(rèn)識的他,兩人疑惑不解,互相看了一眼。
歐陽宇想起一事來,放輕了語調(diào),關(guān)切地問:“昨夜你從馬上摔下來,身體上沒有出現(xiàn)什么狀況吧?”
張行孜不知道有這么一回事,猛然感到額間隱痛,用手摸了摸,“沒什么?!?p> 歐陽宇面上尷尬,微笑地說,“沒事就好?!?p> 張行孜料想昨夜一定是歐陽宇送他過來,而適才對無辜的好友們發(fā)怒,實(shí)在太過愚蠢,他心生歉意道:“對不起,剛才頭腦犯暈,不知在想啥,實(shí)在不該……”
文澹已是笑意洋洋,“沒事兒,知道你性子急,我們也不會放在心上。”
好友開闊的胸襟,竟讓張行孜十分感動,尤其在此時,在他內(nèi)心遭受創(chuàng)傷之后,才真切地感受到身邊的朋友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