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議定選拔一些中堅力量充實到邊軍,今日還有個重要的題目,那就是如何安置小皇帝李柷。
本來依著李克用和張承業(yè)先前所想,是將晉陽唐室行宮清理出來供李柷居住,一來李家子孫祝禱行宮里名正言順,二來行宮遠(yuǎn)在城外,李克用就不用每日進(jìn)宮請安了,各得其便。反正李柷年紀(jì)尚幼,對國家大事也沒有什么主見,就在行宮里“垂拱而治”就挺好。將來天下平定了,再還政與于陛下。張承業(yè)所說的和所想的自然一樣,而李克用究竟有幾分心甘情愿,就很值得商榷了。畢竟當(dāng)年和小皇帝的父親、祖父都鬧過不小的別扭,現(xiàn)如今接他出來只不過是盡人臣本分,至于說俯首帖耳嘛,對不住得很,咱老李沒那習(xí)慣。
而河?xùn)|諸將聽說將小皇帝接了出來,一時間議論紛紛,大多數(shù)人自然是不情不愿。眼睜睜看著王爺在兩代老皇帝手底下受盡腌臜氣,好容易在河?xùn)|這地界站穩(wěn)腳跟,天高皇帝遠(yuǎn),無法無天過了十幾年,怎么又巴巴地迎來一位皇帝?難不成王爺年歲大了,有些昏聵了?
河?xùn)|老將里,老一輩中最德高望重的自然是看肖俞不順眼的李克寧,而中年一輩里,最有分量的李嗣源、李嗣昭都領(lǐng)兵在外,一干將官便慫恿八太保李存璋以及雖無太保名分而信任絲毫不再眾家太保之下的河?xùn)|神機軍師周德威來做這個出頭鳥,看看能不能勸說李克用將天子“禮送出境”。只是這幾人在內(nèi)堂坐定之后,談了一輪正事,誰也沒主動提起小皇帝的事。
倒是張承業(yè)先打破了僵局。
“王爺,陛下已經(jīng)在驛館住了多日。王爺看何時遷入行宮為宜?”
李克用道:“行宮倒是能住人了,只是年久失修,潮濕得緊。小皇帝只要不嫌棄,明日便可住進(jìn)去?!?p> 張承業(yè)點點頭,心想那倒不妨事,小皇帝這幾年沒少吃苦,宮室陳舊潮濕些想來也是能忍的。再者一說,不是還有“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先賢訓(xùn)導(dǎo)在前嘛,當(dāng)次國家危亡之際,做皇帝的豈能只顧一人安逸?便道:“老奴稍后便去安排陛下一應(yīng)衣食住行之事,務(wù)必讓陛下曉得王爺?shù)目嘈?。?p> 李克用“嗯”了一聲。
李克寧斟酌著語氣發(fā)了話:“王兄當(dāng)真要將小皇帝留在晉陽?”
李存璋與周德威對視了一眼,都暗暗松了一口氣。二人雖然“眾望所歸”,代表軍中諸將來試探晉王的口風(fēng),但畢竟不愿意主動觸李克用的霉頭。果然是天塌下來有高人頂著,有二當(dāng)家沖鋒在前,咱們做晚輩的在后面搖旗吶喊就是了。事成了不會被晉王埋怨,事不成也不至于被眾將指摘。
李克用皺眉道:“寧弟認(rèn)為不妥?”
李克寧道:“倒不是不妥,只是小弟有些意見,說出來供王兄參考。咱們沙陀子弟都是些粗莽人,為國家盡忠自然是本份,可若是終日有個皇帝在頭頂上管束著,動輒得咎,不消幾年銳氣也給磨沒了,也怕沖撞了朝廷。再說那朱溫挾持天子多年,已然是罵名滿天下,王兄雖心底坦蕩,但落在市井小民眼中,此舉仍是與朱溫?zé)o異啊???”
說到“動輒得咎”四字,李克用臉上肌肉抽動,顯然是有些觸動。早些年率兵入長安勤王護(hù)駕,雖有赫赫戰(zhàn)功,卻因張揚霸道、不識禮數(shù),沒少被皇帝穿小鞋,這也是為什么后來先帝出奔長安,李克用不愿接納的原因。
李存勖輕聲插言道:“老叔,今時不同往日,咱們是皇帝的救命恩人,未來都是再造大唐江山的功臣,只有咱們和皇帝伸手要官爵、錢糧、封地,哪有皇帝給咱們臉色的份兒。至于市井議論,咱們也不用計較。燕雀笑鴻鵠,是他們淺陋而已。只要最后剿滅朱溫,光復(fù)大唐,難道還怕幾個無聊小人的議論嗎?”
李克寧臉一紅,似乎聽出李存勖所說的“淺陋”也有譏諷自己之意,只是當(dāng)著這么多人,自己不便強行對號入座。便又道:“伴君如伴虎,誰知道小皇帝長大之后,是感念咱們的好處,還是記恨咱們擅權(quán)?自古忠臣不好做,死在皇帝刀下的忠臣可一直沒斷絕過?!?p> 李存勖道:“那幫腐儒說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咱們沙陀漢子沒著許多臭講究?;实酆驮蹅冎v理,咱們便和皇帝講理;皇帝若和咱們翻臉,咱們也和皇帝翻臉便了。沙陀大好頭顱,可不是誰想砍就能砍的?!?p> 肖俞暗想,李存勖這一支沙陀部族,在三代以前便已全數(shù)內(nèi)遷,為李唐皇室東征西討幾十年,沾染了中原文華之氣,到李存勖這一代身上已經(jīng)看不出“胡人”的影子,李存勖留在水黛閨房的小令,便是打死肖俞也做不出來。可一旦到了緊要關(guān)頭,仍是不得不“我沙陀如何如何”,跟著一幫名副其實的“老”粗大放厥詞,真是難為世子殿下。
李存勖忽然又笑道:“漢家儒生倒是有趣,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又說‘小棰則待過,大杖則逃’,怕陷君父于不慈不義。道理都讓他們說盡了,咱們也不知該聽誰的。”
輕飄飄一句玩笑,眾人哄笑幾聲,便將這場“大禮議”揭了過去。李克寧似乎有些不甘心,只是若再強行開口,便是和世子殿下明晃晃地過不去了。雖說方才叫“亞子侄兒”很是親熱,不怕這大侄兒真和自己撂臉子,但自家大哥一向護(hù)短。自己沖撞了大哥猶可,但若真和大侄兒鬧僵了,大哥少不得給自己一頓責(zé)罰,今日只能先行作罷了。
大事已了,李克用伸了個懶腰,眾人紛紛起身告辭。
忽然李存勖看到外面廊下一人在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正是諜子房內(nèi)房掌事于海通。李柷被接回晉陽后,暫住的驛館內(nèi)外護(hù)衛(wèi)之事便是由他負(fù)責(zé)。此時于海通出現(xiàn)在王府,必定是李柷出了事。李存勖心中一動,湊到于海通身旁,低聲問道:“老于,出什么事了?”
于海通滿臉都是與自己幾十年諜子生涯不相符的焦急神色,拉著李存勖的衣袖向無人處走了幾步,用僅有兩人能聽清的聲音說道:“殿下,那主兒???快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