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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荒丘

第二十二章

明月照荒丘 率爾成章 4049 2023-10-08 01:02:55

  自從災(zāi)情到來之后,長樂坊就罕見地顯出幾分蕭條景象,酒肆飯莊大多關(guān)門歇業(yè),秦樓楚館也沒了鶯聲燕語,每日便還有那么一些無需為災(zāi)情愁苦的客人前來此間耍樂,也全然不似往日那般招搖過市,唯恐招人嫉恨。

  鑒于嚴(yán)不銳的身份,田知棠原以為宋金虎要帶自己去的會是八方居或者靜心雅敘那種地方,不料二人剛剛進入長樂坊不久,宋金虎便將他領(lǐng)入坊中南曲一座偏僻院落。這宅院外頭看來無甚出奇之處,等進得門中,才知內(nèi)里別有洞天。只見滿院叢竹稀疏有致,林間小道曲徑通幽,竹林盡頭是處露天溫湯,水汽裊繞間,幾座精巧竹樓若隱若現(xiàn),半空水霧受冷凝結(jié),順著金絲茅草的屋頂邊緣落入樓下溫湯,其聲淅瀝好似雨打春池,點滴動人心弦。即便梧桐院那座大花園早已令田知棠對嚴(yán)家的富貴有了真切感受,今日這座溫湯別館還是讓他難免再生感慨。燎州固然不缺地?zé)釡厝纱蠖嗨|(zhì)不佳或者水溫不適,能夠用作沐浴湯池的并不常見,而泉眼剛巧位于城內(nèi)的更是屈指可數(shù),任何人想要拿下這座別館,價錢尚在其次,關(guān)鍵得有身份,否則保不齊就會落個懷璧其罪。

  與宋金虎相互謙讓著進入池邊一座竹樓,未等落座,田知棠又看出樓內(nèi)沒有幾樣值錢物事,不過一套水曲柳的幾案、幾方蘆葦編的涼席以及三五件用作擺件的粗陶器皿而已,種種陳設(shè)看似廉價簡陋難登臺面,卻與別館的整體風(fēng)格相得益彰,饒是田知棠自認俗不可耐,也能從中品出幾分簡雅古拙、返璞歸真的韻味。

  因著嚴(yán)不銳尚未現(xiàn)身,田知棠與宋金虎二人便自閑聊等候,起先還只是城中近來趣聞,直到宋金虎忽然說起這溫湯別館的來歷,田知棠頓時心中一動——原來這座價值不菲的溫湯別館并非嚴(yán)家產(chǎn)業(yè),而是嚴(yán)不銳母親從娘家?guī)н^來的嫁妝。

  作為嚴(yán)榮長子正妻,嚴(yán)不銳亡母自然也有顯赫家世,除了朝廷前禮部侍郎的掌上明珠這層身份,算來還是現(xiàn)任侍中韓望歸的本家侄女,當(dāng)年出嫁時能陪上這么一份嫁妝倒也不足為奇,可老話常說“聽話聽音”,宋金虎這番話看似隨口一提,田知棠仍能聽懂對方是在有意對比岐山院與梧桐院的隱形實力。

  與嚴(yán)不銳那煊赫依舊的母族一比,早已隨著夏繼瑤之父夏明達屈死詔獄而徹底敗落的夏家根本無法為夏繼瑤提供半點助力。

  一念及此,田知棠忍不住連連暗笑。宋金虎此舉用意實在不言而喻,嚴(yán)不銳也的確擁有許多夏繼瑤難以企及的優(yōu)勢,可要說僅憑這些外在因素就想令他田知棠立場動搖,未免將他看得太低。話雖如此,田知棠倒也不至于因為被人一番隱晦施壓就翻臉告辭,有道是“既來之則安之”,反正來都來了,總要陪著嚴(yán)不銳將今日這場戲唱完才好,畢竟對方這回是以“孫少爺”的名義派人相請,自己犯不著意氣用事落人話柄。

  眼看著盞中茶水再無熱氣,嚴(yán)不銳終于灑然而至。聽到外頭動靜,竹樓里的二人雙雙起身相迎。剛一來到門外,田知棠就陡然有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只見嚴(yán)不銳今日頭戴七寶紫金冠、身著大緞圓領(lǐng)袍,腰間一條獸鉈方銙白玉帶刻的是夔龍出水,手中一面白玉平安無事牌雕的是飛鶴祥云,為其撐傘的美人身姿搖曳如風(fēng)拂柳,隨侍左右的侍衛(wèi)挎弓披甲龍馬精神,如此穿扮排場,配上他那本就能令無數(shù)少女懷春發(fā)夢的好皮囊,當(dāng)真如臨風(fēng)玉樹,卓爾不群,難怪嚴(yán)榮對自己這個孫兒一直寵愛有加。只怕無論換作誰家老人,碰上這么一個晚輩都難免會有偏心,即便后者的行事人品再怎么不堪,長輩們往往也會拿“瑕不掩瑜”來自欺欺人。

  “田知棠,你總算肯與我見面了!”眼見田知棠迎在門外,嚴(yán)不銳展顏笑道,說笑間上下打量一眼,頷首又道:“難怪上次金虎回去后會對你不吝溢美,還說他輸?shù)梅狻1斫愫醚酃?,好福氣?!?p>  “孫少爺過譽了?!碧镏奈⑿ψ灾t,不卑不亢。

  “進去說話?!闭泻舸蜻^,嚴(yán)不銳不再客套,當(dāng)先抬腳進了竹樓,又抬手一指矮幾旁的蒲團,對跟在身后的田知棠道了聲“坐”。

  “在下不敢?!碧镏墓笆洲o謝。雖然他并不看重對方的身份,可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

  “不敢?還是不屑?”嚴(yán)不銳抬眼笑問。

  “那在下只好失禮了。多謝孫少爺賜座?!睂Ψ蕉家寻言捳f到這個份上,田知棠自不客氣,痛快落座。

  “這就對了。我不喜歡仰著頭和人說話。”嚴(yán)不銳欣然頷首,又對一旁的宋金虎道了聲“你也坐”,然后問回田知棠:“茶?還是酒?”

  “多謝孫少爺,在下不飲酒?!碧镏奈⑽⑶飞砘氐馈?p>  “你不飲酒?”嚴(yán)不銳聞言詫異,與同樣感到意外的宋金虎迅速對視一眼又問:“從來不飲?”

  “以前飲過。”田知棠如實道。

  “偶爾淺嘗?”

  “終日爛醉不醒?!碧镏淖猿耙恍?。

  “既有此好,如今怎么不飲了?”

  “戒了?!?p>  “戒了?那么女人呢?”嚴(yán)不銳露出男人都懂的邪笑,指了指身旁幾位美貌侍女,“你若有意,此間美人全都隨你享用。不必有所顧忌,金虎他們同樣收過表姐的禮,這也算是我們姐弟倆的一點心意?!?p>  田知棠微笑搖頭。

  “了不起!”嚴(yán)不銳收起笑意,頷首贊道。

  “確實了不起!”宋金虎附和道。

  “些許小事,不足掛齒,孫少爺實在謬贊了。”

  “不,不不不,這天底下的嗜好莫不是好之易而戒之難,非自律者不可為之!難怪你能接下岳知峰那一刀!”嚴(yán)不銳擺了擺手,一臉認真,不等田知棠開口又道:“你不用同我自謙,畢竟我也習(xí)武,雖然遠不如你,卻深知那些武林高手終日不離酒色的坊間軼聞全是糊弄傻子的鬼話,更清楚最喜貪杯的岳知峰多年滴酒未沾,無女不歡的陸清軒一直遠離美色,嗜賭成性的江聽鶴曾經(jīng)自斷二指,好勇爭勝的段白衣毅然壯年歸隱,只因武道一途,最難的從來不是擊敗他人,而是戰(zhàn)勝自己。欲成高手,必先自律?!?p>  “恕在下斗膽請問,孫少爺今日召在下前來,可是因為當(dāng)晚那一刀?”田知棠無意同對方在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上繼續(xù)虛與委蛇,借著對方主動提及的岳知峰那一刀,嘗試切回正題。

  “不是因為那一刀,而是因為你接住了那一刀?!眹?yán)不銳糾正道,“直說了吧,我要你離開梧桐院。”

  “孫少爺說笑了。”田知棠聞言暗自愕然,沒想到對方竟會如此直接。

  “小廟供不起大菩薩。梧桐院如此,岐山院亦如此,所以我無意勸你改弦更張,只想你離開梧桐院。有你在梧桐院,我寢食難安。”

  “孫少爺何出此言?孫小姐向來知輕重識大體,豈會——”

  “你不懂夏繼瑤。”嚴(yán)不銳抬手打斷田知棠話頭,冷笑著說道:“外人都說我嚴(yán)不銳最是心性涼薄,卻不知與她相比,我實在拍馬難及,如有必要,她甚至可以親手送家祖駕鶴西去!當(dāng)然,我也不求你相信這些,只要你答應(yīng)離開,無論當(dāng)初夏繼瑤許了你什么,我都會加倍奉上,除非你為的也是她這個人?!?p>  “在下豈敢對孫小姐作此非分之想?”田知棠立刻否認,卻在心里暗暗猜測對方口中這個“也”字說的是誰。

  “那你為何不肯走?”

  “人無信不立?!毖垡妼Ψ揭辉俦茊?,田知棠只得搬出仇老生。雖然梧桐院始終不曾對外宣揚,但嚴(yán)不銳肯定清楚他當(dāng)初是得誰人舉薦才進的梧桐院。

  “果然是受人所托。”嚴(yán)不銳笑道,忽然話鋒一轉(zhuǎn):“可惜仇老生下錯注了?!?p>  “何以見得?”田知棠忍不住問道。

  “你知道嗎?其實我與夏繼瑤之所以會斗上這么久,只因彼此都清楚對方有何算計?!眹?yán)不銳沒有回答問題,只是笑著搖了搖頭。

  聽到這話,田知棠同樣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不信?”嚴(yán)不銳瞇起雙眼,又兀自點頭道:“也對,畢竟表姐與我不同?!闭f到此處,嚴(yán)不銳忽然轉(zhuǎn)臉看向宋金虎,“金虎,你知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如何做、幾時做?”

  “回孫少爺華,屬下知道。”

  “你們呢?”嚴(yán)不銳又問門外眾人。

  “回孫少爺話,我等也知道?!?p>  “你看——”嚴(yán)不銳重新看回田知棠,攤手微笑。

  田知棠卻已笑不出來。哪怕他明知對方此舉用心險惡,卻還是不免為其所動,在心里對夏繼瑤悄然生出幾分不滿。

  “金虎他們是我的手下,而你只是夏繼瑤的棋子。你,喜歡做棋子嗎?”嚴(yán)不銳語氣幽幽地問道。

  田知棠只能沉默。

  “喝茶?!眹?yán)不銳見狀微微一笑,伸手接過侍女早已準(zhǔn)備好的松果投入紅泥小爐。

  松塔多油易燃,爐火很快旺盛起來,片刻之后沸水翻滾,嚴(yán)不銳親自提壺泡茶,一時間水汽氤氳縹緲,茶香四溢裊繞,竹樓之內(nèi)雅趣盎然。盡管田知棠不好此道,可父兄當(dāng)年皆愛品茶,從小耳濡目染之下,對茶藝也算略知一二,眼見嚴(yán)不銳洗茶、煎茶、分茶的每一個動作都動若云水靜如山石,任心由性樸實自然,一時間不免為其風(fēng)采所傾倒。

  一輪茶水品過,田知棠施禮道謝,待為他重新續(xù)過熱茶,嚴(yán)不銳放下公道杯,示意宋金虎繼續(xù)代自己陪客便起身向外,臨出門時又回頭看向田知棠。

  “我剛才說的話,你回去之后好好考慮一下。另外,樓船幫的事是我讓人做的,如今事情既已了結(jié),那便到此為止,你不用再深究下去?!?p>  “此事恐怕要看孫小姐的意思,在下不敢做主。”

  “她讓你找出真相了嗎?”

  “沒有,孫小姐只讓在下前去阻止事態(tài)激化。”田知棠如實回道。

  “這不就是了?”嚴(yán)不銳笑道。

  “可若是孫小姐問起,在下總要有所交代。”

  “你就說我要拿長孫疾的腦袋提醒某些人,看熱鬧就乖乖坐著看,不要胡亂站隊好了。”嚴(yán)不銳聳了聳肩,笑得風(fēng)輕云淡。

  “在下明白了?!彪m然明知嚴(yán)不銳只是敷衍搪塞,田知棠依舊抱拳致意。正如對方所言,有些事的確不是他一個梧桐院管事能夠刨根問底的,想來嚴(yán)家這對姐弟平日里斗歸斗,卻有著某種不足為外人道的默契。

  主人已走,田知棠自是無意逗留,心不在焉地同宋金虎聊上幾句便借故告辭,匆匆趕回梧桐院將方才這場談話巨細無遺地稟報給夏繼瑤,可夏繼瑤何等精明人物?只一聽便聽出他心里藏的那點小心思,當(dāng)即笑了起來。

  “知棠啊,看來你是誤會我了。許多事我之所以不詳細說與你知曉,只因你和旁人不同,來我這兒一不為謀出身,二不為求富貴,說是管事,實則與客卿無異,真要論來,你我不過是借著仇公這層關(guān)系各取所需罷了,待日后緣分盡了,大家好聚好散,有些東西知道多了對你沒益處,反而是種負擔(dān),沒得壞了彼此一場賓主情誼。我當(dāng)初不也沒派人求證你的來歷么?還有你要的那件東西,我心里便再怎么好奇,也還是沒找你問個究竟。”

  “屬下不知分寸,竟因些許瑣事而心存怨念,實在該死!懇請小姐恕罪!”雖然夏繼瑤把話說得輕描淡寫,全無怪罪之意,田知棠卻聽得心驚肉跳,連忙告罪道。

  “不打緊,人之常情么,說出來解開誤會就好。至于樓船幫一事的個中緣由,你若真想知道,我告訴你便是,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無非京師那邊的人近來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地到了咱們燎州地頭,這些人啊,有的手里捧著圣旨,有的懷中藏著密信。嚴(yán)不銳這是存心攪渾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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