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四海水族被屠戮至重走完阿照那一世后，虛空神尊并非隨意選了個日子，而是盡可能地選了個離曦生去日不遠(yuǎn)的蒼國皇宮，看一看現(xiàn)世攜著那阿惹元神碎片的孩子。但很顯然，神尊這般掌控盡覽時空之能，其所謂的“盡早”與凡人大有不同。
神仙無“頭七”之說，若是有，也早就錯過了。
他向來不擅長帶孩子，太子妃阿絆年幼時，神尊也稱不上是位慈父。此刻他還陷在同時失去阿照曦生的悲情里，看到醉之他這記性便出奇得好，當(dāng)日一身斑斑血痕的曦生那張桀驁的臉浮出，再想到水中沉尸最后掛于櫻樹的阿照，不說是心痛如絞，也是傷情難止。這么一會兒，他又想起阿蒼，元神不知何處去，肉身里頭換新人。昔日一顆頑石心，自打下了這凡塵，像是外頭一層堅殼裂開了幾道縫。
他們都有各自的姓名，各自的命運(yùn)，而非“帝姬轉(zhuǎn)世”一詞能概括其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如今的葉泫芝很少能想起濯惹，他的記憶并非模糊，而是源源不斷地增加了新的經(jīng)歷，壽命短暫的相伴者和他所思者為一體，各自卻又毫不相似。
現(xiàn)任的蒼國太子薄奚尾生命宮人安頓好這兩位，神尊與熟睡的醉之相對靜坐的隔壁房間，孟渚正蒙頭大睡。這些時日的顛沛，讓他這身魂有些不安穩(wěn)，肉身得以休息，元神卻不曾。他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喚他，“這位仙友，能否幫我一個忙？”
傀儡身體中的卅喜仙君的元神脫了肉體束縛，混混沌沌中恢復(fù)了部分屬于自己的記憶。元神四顧屋內(nèi)院中，卻不見人?？墒悄锹曇魪奈磾嘟^，來自同一個方向的，兩道相同的熟悉女聲。雖只有細(xì)微的差別，但還是聽得出。
這里并無其他仙友。神尊的鎖靈塔在暗中散著光。卅喜仙君感到一股吸力，為免困于其中，一番費(fèi)力掙扎，急急回歸傀儡之身。睜眼聞雞鳴，且神尊坐于榻旁側(cè)，臉上難得地流露出一絲情緒——比掛在寒食節(jié)的月還要冷幾分。
“你將阿惹神魂帶向何處了？”
孟渚睡眼朦朧，一無所知。
養(yǎng)魂兜里空空如也，孟修士害羞一笑，拉起素衫蓋上香肩，“非禮勿視。”
葉泫芝冷哼一聲，靜默挪開。
鎖靈塔在一旁再次極力避開醉之的口水，那雙肉乎乎的小手緊抓著它不放，時不時地啃上一口，塔里不見阿惹的元神碎片。
按慣例，每次阿惹元神渡劫結(jié)束，歸云花棧都會尋來，可這次，并沒有。葉泫芝正蹙眉，薄奚尾生推門而入，愁容滿面，“我父皇還是擰著，非得為我選妃?！?p> 尾生太子一腳邁進(jìn)來，另一只腳懸空片刻猶豫是否進(jìn)門——里頭葉泫芝抱著猶不知事的醉之，醉之懷里是鎖靈塔，而鎖靈塔極力向尚未整好衣著的孟渚靠近。那白靈光閃耀灼目，照得尾生太子睜不開眼——他另一只腳落地，瞇著眼往前挪，“醉之可想我了？”
見了薄奚尾生，醉之高興得手舞足蹈，鎖靈塔趁機(jī)脫身。它對此習(xí)以為常，麻利地甩了一身口水，最后穩(wěn)穩(wěn)地落在孟修士整齊的床榻上。
本以為是個平常的日子，誰知葉泫芝卻不肯放手，毫無遞交之意，而后一句話讓在場其余兩位繃緊心弦：“我只有醉之了，鎖靈塔里的阿惹元神不見了，我只有醉之了?！彼@話說得凄涼，神色與昔日阿蒼、曦生、阿照走時別無二致。
“神尊對帝姬，到底是怎么樣的心思呢？”
“風(fēng)渡川，我要養(yǎng)這個孩子?！?p> “神尊，七月半中元節(jié)醉之的生父會來將他接回冥界，這是小神之前就與霍蕪講好的。您也該知道無父無母的孩子多悲苦?！?p> 孟無湘身旁的橘子皮又多了一些，他不敢插話，心中盤算著若是與醉之赴冥界該做怎樣的準(zhǔn)備。突然“啪”的一聲響，讓對峙的兩位與吃橘看戲的都渾身一激靈。天上突然掉下來個什么東西，將屋頂砸了個大窟窿，正在塵灰瓦礫里蠕動。幸而孟無湘躲得快，不然恐怕要跟半盤橘子一般被砸個稀巴爛。
那東西掙扎一會兒，露出一片衣角，雖然破破爛爛，但其間的料子葉泫芝卻覺眼熟得很。那被瓦礫劃傷的手也眼熟，沒有阿絆之前，他常去人間找這位石頭仙游覽山川，下棋聊天。
神尊心中不忍，施法拂去壓在他身上的瓦礫雜土，聲音竟有一絲不可置信，“故友何至于此?”
這一位，渡川神君也認(rèn)得。緣澤宮璧瓊仙君的兄長，蓬萊散仙七空子，昔日也是位霽月清風(fēng)的仙君。葉泫芝那一問，也是他想知道的。如今何故滿身滿臉血污沾泥，就連站立也勉力而為？轉(zhuǎn)念蓬萊，那不正是處于東海？
“原來如此?！蔽采映隽碎T，安撫聽聞巨響前來救駕的宮人，心中有了個底。宮人散去，卻見天上驟然烏云密布，肉眼凡胎并不能分辨究竟是否為天兵，可這天景與曦生墜白淵那日何其相似。
他正要進(jìn)門，卻聞背后有道熟悉的聲音：“渡川，好久不見?！?p> 轉(zhuǎn)身去看，來者不為宮人所睹，視若無人地佩刀而入，滿身煞氣壓不住。薄奚尾生看著那刀，心想，那刀刃上應(yīng)是不久前才拭去曦生的血。蒼國太子按下翻涌氣血，笑了一下。
“渡川見過太子殿下?！?p> “我們之間，不必如此客氣。”濯蘇也笑，“你若把那東海的石頭交出來，我也早回去復(fù)命。”
見薄奚尾生從笑容凝住，一臉為難，預(yù)備推門的濯蘇身形一滯。“難不成，那老家伙也在這?”
他口中的“老家伙”乃熠鉉無疑。濯蘇是在熠鉉手下吃過大虧的，奈何地位實(shí)力懸殊，每每相遇，總是迫于威壓流露浮于表面的敬意——看在阿惹阿絆的面上，熠鉉從未計較。
今次卻不同。先是曦生祭白淵，眼看著阿照沉入淵中，其中元神碎片不知所蹤，又逢故友七空子滿身血污墜下，如熠鉉這般尊位的神，昔日視人間疾苦如凡人看螻蟻茍活，但隨阿惹元神碎片經(jīng)三生之事，多少有了憐憫眾生之心。眾生猶此，況乎曦生七空子？而這一切的源頭，正在門外。
不待濯蘇進(jìn)門，便聽“吱嘎”一聲，八目相對，醉之啃濕了神尊外衫的左肩頭，回頭沖著尾生笑得開心，再稍斜過身子見著濯蘇，小臉立馬垮了下來，回身摟住神尊脖頸抽著鼻子作勢要哭。
“阿姐的元神就寄居在這無用的軀殼中嗎？”
醉之聽了這話沒繃住，“哇”的一聲哭出來。
輕拍醉之后背安撫，神尊瞇眼，殺心漸起。薄奚尾生有眼色地接過孩子，擦濯蘇肩而過，“自求多福?！?p> 濯蘇身上一冷，囂張的氣焰熄滅了大半。“還請您給本殿行個方便。”他又恢復(fù)了往日的表面敬意，身子微微弓著，勉強(qiáng)算行禮。“神尊愛護(hù)眾生，想來也不會為了區(qū)區(qū)一個散仙，便與本殿在此動手吧。”
這話等同威脅，且葉泫芝一眼望去，宮殿云上的烏色愈發(fā)濃重，幾乎壓在房脊上的石龍上，“新仇舊恨”齊齊涌來，神尊極力壓制了火氣，努力秉承先禮后兵的原則。
而在濯蘇看來，面前的這位先是露了一個輕蔑的笑，然后自己眼前一黑，墜入虛空之境——他從未來過這里，但多少也是聽說過的。尤其是其妻阿絆，認(rèn)為這是一片凈土。然而這里處于神族掌控的宇宙之外，且尤為廣大，阿娘與阿姐都來過這里，但都基本閉口不提——前者是因?yàn)闅鈶?，后者是因情傷?p> 眼下，他腦子里頓時混雜各種傳聞與阿娘阿姐諱莫如深的表情，還有阿絆一臉天真回憶生長之地的憧憬——實(shí)在不知該相信哪一個。就這樣在失去光明與思緒混亂中約莫過了不到半刻，濯蘇略微冷靜下來，“神尊有何指教？”
不遠(yuǎn)處猛然出現(xiàn)一縷強(qiáng)光，模糊成光暈緩慢靠近。濯蘇被吞入，感覺接觸到地面時再睜眼，終于看到了阿絆口中的世外桃源。身旁那一大片詭異的木梨花全部沒有葉子，風(fēng)一吹，通身凈白的木離花竟在搖擺中變了顏色，赤橙黃綠，應(yīng)有盡有。太子殿下露出一個嘲諷的笑，面向在風(fēng)格“獨(dú)特別致”的虛空宮殿門前冷眼視之的神尊熠鉉，“神尊品味奇特，我阿姐與阿絆真是受苦了?！?p> 眨眼間，熠鉉瞬移至此。濯蘇只覺渾身一熱，眸子里倒映出的是團(tuán)團(tuán)烈火，將其圍困其中，卻不沾其分毫。原炙的威力濯蘇是曉得的，若有一處沾了火，蔓延開來，無論修為多高，那必定當(dāng)場神體為塵灰，元神歸于宇宙。他這次是真的惹惱了這位虛空君尊。
“太子殿下方才說什么?本座年紀(jì)大了，不曾聽清?！膘阢C慢條斯理，眼角眉間似乎還帶著一絲笑意?？蛇@話，卻令濯蘇在原炙的包圍中打了個冷戰(zhàn)。
濯蘇在原炙烘烤中白著臉，這原炙并不特別熾熱，卻實(shí)在可怖。他心知熠鉉不會真的下狠手，但要被饒恕也是要自己服軟的?！靶∩裰e，神尊大義，豈能與小神一般見識?”
“你這小崽子，倒是機(jī)靈。”熠鉉收了表情，故作不在意，“本座問你，阿惹才渡過敖泠顧照卿兩世的元神碎片，現(xiàn)在何處？”
濯蘇稍有遲疑，那原炙便又近了一分。太子殿下終于發(fā)覺此處竟如神禁之地，神力毫無用武之地，于是咬咬牙，豁了出去，“小神去天機(jī)神君處撬開了他的嘴，敖曦生拼死救下的那個孩子體內(nèi)寄存著阿姐一縷元神，因變故穿過時空落于人間一代。經(jīng)蹉跎歲月已經(jīng)虛弱不堪，出于本能會吸引同出一體的其他元神碎片，小神猜應(yīng)是兩片元神歸于一體，故而悄無聲息?！?p> 虛空君尊面色稍緩。濯蘇原以為逃過一劫，卻不想他又問：“那阿蒼的那一片，又去往何處？”
原炙波動不定，最近處離濯蘇眉睫不到半個指甲的距離，而這距離還在縮短。
“單獨(dú)的碎片不能使阿姐蘇醒，神尊的安魂果安穩(wěn)晉白芨與胎兒后，小神已親自下于凡界將元神碎片送入嬰兒體內(nèi)，與原本的元神融于一體，”濯蘇攥緊拳頭，深感屈辱，“待元神歸一，方為阿姐歸來之日。”
此處微風(fēng)吹得濯蘇衣衫悉悉索索，他閉眼再睜眼，原炙仍在原地。正當(dāng)疑惑時，卻聞熠鉉與他道，語氣和緩許多，“昔日本座游覽人間，時時與小七為伴。若非他一番愁緒，本座斷無與人相伴的念頭，也就不會造出阿絆——僅憑這點(diǎn)，太子殿下也該知道如今究竟該怎樣做了吧?！蹦┪材蔷洌瑤е鵁o盡寒意，猶如散著冷光的兵刃，與原炙組為兩極，將濯蘇困于其中。
太子殿下的骨氣是時時皆有，哪怕這步田地，也不稍示退讓，“小神秉天規(guī)行事，一言一行不敢因私誤公……”他這話是沒說完的，哪怕如此，也已將熠鉉氣得撕了一副氣定神閑的假面孔。緊要關(guān)頭，濯蘇耳側(cè)一陣風(fēng)聲，落下一只彩凰——落地化人，正是蘭凰。
“君尊慎為！”
濯蘇只覺即時脫了禁錮，像個普通人墜落在木離花從中的碎石中，足膝隔著天衣被尖銳石子硌出紅印磨起了皮，右邊大陵穴稍往上的手掌已滲出血絲。濯蘇顧不得這些小傷，利落地起身，躬身行禮，微微發(fā)抖。
這樣一折騰，熠鉉的氣消了不少，加之蘭凰隔在中間，看不見安清宮太子的那張桀驁的臉，還壓得住些火氣?！疤拥钕氯缃裰獣岳Γ瑧?yīng)當(dāng)知道如何掌握分寸了吧。”
“小神惶恐?！卞K躬身后退一步，側(cè)目蘭凰，低語，“多謝蘭殿?！?p> 后者微微頷首，因君尊眼色授意，便于濯蘇身旁開了個與現(xiàn)世時空鏈接的口子。
“小神告退?！?p> 那身武令長的破爛袍子逐漸消失在這道口子中，蘭凰俯身，“恭迎君尊回駕?！?p> “起來吧?！膘阢C沉了一口氣，“虛空可有要務(wù)？”
“并無?！碧m凰想了想，“只是朱柰與歸云仙子那邊常常催促屬下勸您回來，其他便是一些瑣事?！?p> 聯(lián)想到昔日作貍奴時與阿照夜間幾乎和歸云花棧相撞，熠鉉君尊心中一動，“本座知曉了?！彼赝麑m室，“蘭卿，本座居室，是否真如濯蘇所言，奇特？”
蘭凰神君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么，忽而想到往年帝姬在時曾說，“虛空之境廣闊荒蕪，君尊長守此處，孤寂難遣，少見瓊樓玉宇風(fēng)月飛花，此處風(fēng)景，也算是別有天地。”
“屬下記得，帝姬曾說此處別有天地，應(yīng)是并不惹她厭煩的。”
“阿惹……”熠鉉悵然若失，望著茫茫虛空，“到底什么時候，她才能回來？”
這一段離愁別緒很快在蒼國皇宮中再次瞧見濯蘇時煙消霧散。重回人間的葉泫芝至蒼國宮室，薄奚尾生與醉之于庭中玩鬧。他向醉之流露出笑意，而后一推開門，就見一身傲氣的濯蘇換了一身干凈衣裳，死盯著孟無湘與他正在上藥的七空子。
開門的“吱嘎”聲讓濯蘇分神，瞧見是他，仍能裝作不動聲色，挺直腰背只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在給孟無湘做幫手的宮人面前道，“葉老板?！?p> 想到元度卿早已將昔日白淵古地之事稟告給他，葉泫芝捻起衣角，“凡間之事，濯蘇公子知道的倒是很多。”
“葉老板謬贊。”濯蘇收斂坐姿，規(guī)規(guī)矩矩，“不過是上了幾分心罷了。”
他又何止上了幾分心。他自剖心頭血煉化傀儡，只為注定在凡間悲苦的阿姐還有人陪伴，卻不想為人命運(yùn)多舛，為神也并不能事事如意。
方才葉泫芝不在時，渡川竟也為七空子求情。
但沒有阿絆與阿姐在側(cè)的濯蘇，只是一柄神族利刃，若不能隨心而至，自也有別的器物替代。做神做到這個層階，早不能拂逆天規(guī)意志，哪怕他是要喚天規(guī)制定者作“父親”的。
幸好渡川是曉得他的，“我知太子殿下難處，雖天命難違，但總歸，還有可留情處。”他道，“濯蘇，你看看這孩子，當(dāng)日曦生于困頓中奮力相救時，也不知救人便是救己?！?p> “我曉得，這孩子如阿蒼一般，身養(yǎng)兩靈?！卞K摸了摸醉之的胎發(fā)，出奇溫和，“只要安穩(wěn)度日，紫薇神君的神魂養(yǎng)全了，阿姐的元神碎片便能得了自由再入輪回?！?p> 這兩位的談話在宮人敲門時戛然而止，孟無湘忙里忙外，薄奚尾生便將醉之帶了出去。
這便是葉泫芝進(jìn)門所見。而他此時與濯蘇隔著一條過道面面相覷。
待忙出了一身汗的孟修士癱倒在床榻邊，七空子緊閉雙目，依舊昏迷。察覺兩道目光直視，孟無湘也不知該看向哪里，于是先看葉泫芝，“這位仙君傷得極重，雖救回來了，卻要好好休養(yǎng)，”他瞥向濯蘇，這傀儡身體是出自濯蘇，氣息相同，但他卻不喜歡這位一身煞氣，“若是能在出生之地或久居處得以靈氣滋潤，必然事半功倍?！?p> “恐怕不能?！卞K指尖點(diǎn)著刀柄，“天法司正等著，容不得……”這話沒說完，便覺正前方一片寒意，遂改口，“璧瓊與七空子同生于赤水邊，昔日人神戰(zhàn)火早已令其干涸，至于東海，葉老板怕是還沒見過如今的東海。”
“那又如何？”
濯蘇冷笑?！澳堑胤饺缃竦故悄莛B(yǎng)出魔王?！?p> 在場者不解其意。卻聽榻上散仙呻吟，又似夢語，“東海逢難……你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