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的人事物卻并不會因故事落幕而停下腳步,而那些被隱藏的......
“你說,這天帝是何苦非要面子上顯得如此大度,龍宮都將大殿下逐出,有家歸不得,卻還要編排這么個說法——這大戲簡直比下界那些個說書的還要精彩?!辫淡傁删迸P歪頭,收起觀世鏡,瞧著一位同門仙子,眼波流轉(zhuǎn),討好地笑道,“師姐,我是不是,算作受完罰了?”
幼艾仙子于一堆書簿典籍中抬頭,理好司命簿子,坐姿端正,在紙上寫道:“這次就算你過關(guān)了。”
“那師姐你為什么不同我講話,非要寫字?”璧瓊爬起來,恢復(fù)了不少精神。
少司命仙長立即落筆,“師尊不許?!毕肓讼胗痔韼坠P,“師尊說,你總闖禍,非要讓你好好長個記性不可?!?p> “師姐,我想出去看看,安國的事兒,我處理的不大好......”
紙上又出幾字:“師兄早就去了。”
這二位口中師兄,正是現(xiàn)任天機神君座下首徒,如今的大司命仙長靈華仙君——元度卿。元靈華飛升甚久,自他位列仙班,人間都已換了兩世代,經(jīng)歷改朝換代與人神之戰(zhàn),存于世間與他有關(guān)的血脈,早已稀薄近無。但他不因與人間脫離便事不關(guān)己,日復(fù)一日兢兢業(yè)業(yè),憐惜人間疾苦,甚于人間帝王。那一言一行,無不守著人間安國舊禮,一板一眼,是以得了個“克己郎君”的渾稱。
盡管這位大司命仙長自被封仙君時便如此盡職,但卻總有力所不逮。他所經(jīng)手的命途,總會出些岔子或是地界總有些不尋常。不說被天帝所詛那人間古白淵地,只蒼國安國之處,于他任初,那皇室中人便透著蹊蹺。安蒼二國于人世二代末年那盛極的兩千多年,總能在皇室氣運中感到類于天神的氣息,其勢不可擋,雖丹書公主命隕蒼山后這氣息漸消,卻無法令這位盡職的大司命仙長疑竇盡消——那丹書公主公主模樣極肖帝姬,若非帝姬尚年幼,與那下界日子對不上,且自己幾乎日日得見帝姬太子與渡川公子四處嬉戲打鬧,恐是要錯認(rèn)了。
自眾星君之母與地同生,后星君各有其新地,安國所處便是某位星君之地,地生不久安蒼兩國便于陸海兩處各見雛形,如今那地上歷經(jīng)三世代,兩國便也存了許久。歲月漫長,若有何秘辛,也不意外。
靈華仙君于那位星君宮中山峰落塵臺望向那處人間,邊瞧邊翻著手中從隔壁作冊館左尹神朱柰處借來的一本厚厚的紀(jì)年冊子,“端看也并無稀奇,怎的就這么多是非......”翻著翻著,便遇了風(fēng),吹亂頁碼。元度卿粗粗看去,上頭記的正是水雨豐沛兩岸草木蔥郁,百姓安居,城中熱鬧繁華的古白淵如何成了今日不生一活物的死地。
而此時,那寸草不生的荒地旁唯有一個無泠城孤零零地佇立著,城中百姓也不多,本地的多是一些不愿離家的老者,極少有年輕人。受了罰流放到此處的,就連夢中也盼著逃離。日暮以后,便燈火俱熄,有幾分似空城,有幾分似鬼城。若有人能遠(yuǎn)遠(yuǎn)地觀這城,便可望見這暗城與那古白淵的荒地兩兩相望,更襯得荒涼?;牡刂斜M布墳碑,從昔日水流處,零零散散到城郊。抑或是,城郊埋不下如此多的尸骨,墳碑便安置于他處,漸漸便與昔日水道相連。月光慘淡,尸地蜿蜒,就連過路之風(fēng)到了此處也嘶嚎,如哭如喪。若真有人瞧見此番比景象,必會驚駭。
就在這詭異城中晚間,郊外山中盡是荒墳的至高處,唯有一座孤墳于此。且這墳瞧著是被精心打理的。無泠城活人且自顧不暇,只不過草草埋了,何談祭拜這數(shù)十里墳路,唯有這里有酒有肉,有時令水果,還有時時芬芳盛開的花。若有光細(xì)瞧,這墳碑上刻的正是“愛妻逸璞之墓”。
此刻墳前立一素衣青年,提一紅燈,緩緩俯身,紅光映下,白玉指輕撫碑上“逸璞”二字,拭去塵灰,唇落下一吻。
“阿璞娘子,我又來看你了?!彼麛R下燈,彷佛與愛妻依偎般,靠在那冰涼的墓碑,取了帕子愛惜地拭去碑身剩余的塵灰。自他立此,那鬼哭狼嚎般的墓地山風(fēng)便息了,紅燈照下,倒顯得幾分溫情。
“為夫之前與你提過的在楨州那只險些被我烹了的白鯉魚,修煉時日尚短,話都不會說,仍是死皮賴臉地纏著為夫。”他呢喃細(xì)語,似把那碑墳當(dāng)做了愛妻,與其往常一般說著最近日?,嵤率隆?p> 無風(fēng)中,地上的紅燈的燈火晃了晃。
“不知怎的,我竟留了它一命。”青年側(cè)頭笑了笑,似乎愛妻就在身邊,“要說為何,我還真不曉得。說來好笑,為夫一個草木化靈修煉出來的老家伙,竟會對一個水族精靈生了惻隱之心。也許前世,我也是條白鯉魚呢。”
地上的紅燈整個燈身晃了晃。
青年閉上眼并未瞧見,只繼續(xù)道,“娘子一定會笑我吧。娘子笑我,我定不會惱你,你笑時,特別好看?!彼坪跸萑胗崎L的回憶,“我時?;谟瞿镒樱植换谂c娘子相親。只是,最近常常夢起少年事,唯夢閑人不夢卿…你可曾入了輪回?或是終于怨我了?”
那近千年的墓碑與土下近腐的棺槨自是不會作聲,唯有地上紅燈燃燭那么一絲絲的聲響。
沉默了一會兒,青年睜開眼,自嘲道,“也許你是忘記我了吧。你如清風(fēng)霽月,我如溝渠污泥,我又怎么會尋到你魂靈呢?”
這話說完,青年似乎想起了什么,從懷中取出個嚴(yán)嚴(yán)實實的紅布包,打開兩層,是個金光流轉(zhuǎn)的雙釵鳳頭簪。他將簪子置于碑前,緩緩道,“入世久了,才知人間竟有那么多的規(guī)矩講究,前幾日我碰見蒼國一戶娶新婦的人家,原來人間成婚是如此隆重,街坊四鄰親朋好友皆聚一處,為新人道賀。新人還要遵著許多的禮數(shù),拜天地父母,服飾也按著規(guī)矩來……再想想阿璞嫁我時,不過天地為證布衣荊釵,實在委屈了娘子。如今娘子早去,為夫……愧疚難安。我不善謀財,便與一友借了些銀錢,挑了這支釵。人間總說情比金堅,想來這黃金也算不易損毀,為夫不在時,這釵能代我守著你?!?p> 說罷,青年在墳邊挖了個深坑,將金釵埋了進(jìn)去。
紅燈燭火晃得更厲害了。青年這回瞧見了,勾了勾自己沾滿泥沙的手,仙力挪換,那紅燈罩柄頃刻化形為一紅衣少女。白燭灑作水珠,都被青年收入一隨身袋囊中,“此地水貴于油,不可鋪張?!?p> 少女囁喏著,卻說不出什么。她看著著墓碑,又瞧向青年。
青年并不懂讀心術(shù),卻似乎知道她說了什么,“這是我妻阿璞的墓。”
少女努力地發(fā)聲,卻依然只是咿咿呀呀,聽不出完整的字句。
青年拿帕子擦擦手,不再看那少女,閑聊般與那碑下尸骨道,“阿璞,這就是那尾啞巴白鯉,跟了我許久,”略偏頭思索,“為夫也算不得什么絕世美人,不知怎么就得了這么個小妖的青眼,若放在人間,她這年紀(jì)怕是還未及笄。只是看她小小年紀(jì),修煉刻苦又無所依托,”青年直挺挺地躺在墓旁,閉上眼,“那只白鯉魚,小小年紀(jì)日子過得如此悲苦,為同族所欺,為仙道不容,瞧著有幾分似為夫昔日,我一時惻隱,便讓她留了下來。”
沉默了一會兒,青年仿似夢語般道,“阿璞,你睡著以后,我一個人真的很沒意思?!?p> 一旁的紅衣少女聽著了,蹙起了眉,猶豫片刻,學(xué)青年也在地上躺了下來。并肩躺下后不知不覺便睡著了,然夜間雖在仙力隔絕下并無山風(fēng),卻不似平常游在水中自在。此地缺水,靈氣更是稀薄,少女修為尚淺,本就為水族,這一路都是化作燈形被青年提在手中,以水燭靈氣相護(hù)。而此地風(fēng)干物燥,最不利水族棲息。與其道這少女困覺,不如說她正逐漸陷入窒息。她瞧著身邊人閉目養(yǎng)神,終于舒展的眉眼,不因窒息苦,反倒添了笑意。
青年假寐一會兒,還是不忍。他將水燭靈氣重聚于袋囊中,少女便乖順地化為原形,于半空躍入水中,自在暢游起來。魚尾撒歡兒,還將盛著水的半開收口的袋囊濺了幾滴水花出來。瞧著白鯉這樣活潑,青年彎了彎嘴角。水中的小鯉魚張口再合,合了又張,吐出一串泡泡,似乎是說了什么,青年當(dāng)然不聞其聲。
“可是偷著罵我了?傻鯉精,我給你講個這里的故事,你可聽?”青年一只手托著袋囊,伸出一指在水中碰了碰小鯉魚的頭,后又將袋囊置于地上,“這故事是我聽來的。蒼狼族的圣君幼年時,常來此。那小子極其不喜姨母與外祖母,他舅公常帶他來這荒地尋我妻。后我妻仙去,他們就再也沒來過。”青年平視袋囊,那雙眼睛像是有勾子一樣,鯉魚的心也要被勾走了。那雙桃花仙的眼睛,眨了兩眨,即便此處無光,鯉魚也能想象得到那濃長睫毛覆下該是如何風(fēng)流的眼波?!斑@故事是他講給我妻阿璞的,你不說話,我權(quán)當(dāng)你同意了。”
鯉魚在水里又開始撒歡兒,水面讓她撲騰起水沫,還一連吐了大一串泡泡。自然青年也是聽不到她說了些什么的,但知曉她的意思就足夠了。若有人得見青年自顧地與一條魚說話,恐是要將他當(dāng)做失魂病者。
“在很久很久以前,”青年指向?qū)γ婺峭恋佚數(shù)幕拇ㄉ罟?,“那個地方,原本叫做白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