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未見,吾甚思之?!毙∩n狼只聽頭頂傳來這么句,聲音略有些耳熟,因年代久遠,憶起來頗為費力。與熟悉感相伴而生的,是腦中浮現(xiàn)的模糊人影,佇立在滿天風雪中,聲音越過風聲雪聲,清晰而溫柔,喚她,“阿蒼。”
“阿蒼?!边@聲音陪小蒼狼度過每個美夢或噩夢,于昆侖山野,于青丘驛站,只是容貌模糊。蒼狼之身的易萍川方欲回頭看一看這人究竟是何模樣,眼前景色又是一閃,便已人形端坐在住屋某只板凳。
“你是哪里修來的妖怪,竟會如此術(shù)法!”易萍川果然是個特性姑娘,懼也不懼,一脫出控制,便跳下板凳,露出蒼狼爪牙,全身警惕,狠狠地盯著劫擄自己的“惡人”。
以上古蒼狼靈族能力及聰慧如易萍川,幼童時期記憶模糊不清也并不影響對某一人辨識。然而這是有所限定的——如虛空君尊這般,連神佛也奈何不得的,區(qū)區(qū)萍川又能如何呢?何況這位大神通并不時刻以真面目示人,其自下界至今,除卻召見辜夙離、蘭凰與阿蒼年幼時,其它所有時日與其他人,都不曾得見其真顏。
是以,易萍川并不識得這位生得俊秀的“妖怪”即是曾與自己在昆侖山小野村中共度數(shù)年的“哥哥”——亦是殺親毀族的仇人。
“你果然,認不出我了?!薄把帧毙闹邪底試@息,轉(zhuǎn)念又慶幸認不得,孩子長大以后并不好哄騙,于是兀自閃過個念頭——
“我……本是此山中普普通通一只……楓樹精,在此修煉已……五千二百一十年,”葉泫芝不擅扯謊,斟酌著詞句,對上易萍川緊盯他的眼睛,心虛得有些磕巴,“這山中,總有些豺狼虎豹……”
“嗯?”萍川皺起眉,心中一陣憂愁。這山中普普通通一只楓樹精就有五千多年的道行,恐怕是打不過的,這一只就已經(jīng)如此厲害,若是他再叫幾個如他一般普普通通的……當下便收斂些,油亮毛色的狼爪從凳子下挪了回來,又雙腿并攏端正地坐著如個大家閨秀。但是,五千多年的老楓樹精為何怕狼呢……
葉泫芝見萍川皺眉收腿,以為是被豺狼虎豹觸動,“……總磨爪子,生得又難看……倒是不緊要,你倒是只挺好看的狼??偸怯腥?,有人砍樹?!睘榱烁尚判蓱z兮兮地又加了句:“我活到現(xiàn)在,挺不容易的?!?p> 見萍川終有動容,葉泫芝又道,“我活了這么久,仍是一個人……一棵樹,沒人陪我,即便出去逛一逛,因是棵樹,也走不得甚遠。”
萍川看得呆了,早已忘記原本之事。只覺得這個老楓樹精也很是可憐,于是出言安慰,“你也不要太難過,你看你這把年紀了,雖走得不太遠,還能出去看看外面,那些人族,命好的,可知天命;命不好的,未到不惑便已葬入黃土,五千年骨頭都已化了土,給你做了養(yǎng)料。這樣一想,是不是暢快許多?”
不覺。葉泫芝一時語塞,不知因拙劣的騙術(shù)得逞還是長大的阿蒼如此豁達,因而分外懷念未到人間的阿惹。然懷念過后,還是要行騙。
“呃……此言甚有道理。只是,我……我喜歡你,”葉泫芝此生第一次如此露骨地告白,有些無措,“我從你第一次到天平山就屬意與你,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狼,只是當時你年幼,我……我就等你及笄了,誰知道……你已許了人家,我看見你和那個小子那樣我氣不過,就……對不起,我……”
葉泫芝本色出演了個情竇初開的老樹精,若據(jù)實以考,所行所言,除卻身份,倒有八九分是真的。因而真情實意,足以唬人,遑論萍川。
動物本能雖已令萍川警覺,但萬萬未曾想是這么個緣故。氣氛有些焦灼,比之李明兮信誓旦旦娶她入門時,還要無措。一時有些愣了。
“你能做我的夫人嗎?可以一直陪著你?!?p> 說完這句,葉泫芝為終于解釋了異常舉止而長舒一口氣,隨即從“普普通通楓樹精”的角色設定中抽身出來,意識到自己都講了些什么,臉色不大好看。許是想起什么舊事,抑或是不知如何收場。
此時打破僵局的,是四月南方傍晚楓樹林里飄下來的,微雨。此時非雨季。與此相反,應是整月的和煦日光,春夏交際之時,暖風緩緩,萬物盛長。
這雨,是從北邊開始的,綿延不絕,若嚴謹而述,是北邊石頭大的冰雹,由北自南,冰雹愈來愈小,換了雨點。
北海駐軍及北方諸郡守奏折還未來得及寫,就已波及至此了。
“這雨,真是……稀奇的很吶,是吧,比我稀奇……”萍川整了整衣袖,似乎是有了底氣,起身笑道,“這雨天,恐是也不能去街上逛一逛了。樹精兄也不用吃味,我不與明兮出去了,但我已經(jīng)是有婚約的人了,你就……換個喜歡的,也未嘗不可嘛。”
“楓樹精”知這雨非同尋常,然不甚在意。再做糾纏也并非虛空君尊行事,于是問道,“你果真愛上他了嗎?”
萍川聞言,笑也掛不住,茫然問道,“樹精兄,你可知何為愛?”
“我……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只楓樹精。千年無人相伴……又怎么會知何為愛呢?!?p> “既然樹精兄不知,為何要問我呢?”
“我……”
“我且問你,若我愛上他,你又待如何呢?”
“我會殺了他。”
葉泫芝未藏住心中所想,直言而出。令萍川一怔,又低聲喃喃道,“你以前,明明是愛我的?!?p> 萍川未聽得這句,自顧道,“我想回家了。這玩笑一點也不好笑?!?p> “好,我放你回去?!?p> 又是一瞬之間,隨著“你若有事,可來天平竹屋尋我”一句傳音,安平郡主便回了府中閨房,聽外面一陣嘈雜喧鬧,推門一看,兄長正訓斥家仆,“……郡主若是有什么事,安平侯府都擔待不起,你們是怎么照顧郡主的,竟連人都不見了!”
萍川正欲勸阻,就聽外面有人報,“明德王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