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林躍關(guān)燈之前,先說了一聲。
燈熄了,空蕩蕩的,屋子里一片寂靜,沒有回音。
林躍的眼睛逐漸適應(yīng),看到了黑暗中天花板框起來隱約的輪廓,像是一個小盒子。她把被子蓋到脖子根,裹得嚴(yán)實(shí),閉上眼,安安穩(wěn)穩(wěn)地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林躍的手機(jī)鬧鈴響了。她在被子里翻滾了半圈,掙扎著冒出頭來,關(guān)掉吵鬧不休的的鬧鈴。
她把蓬亂的頭發(fā)一把捋到腦后,迷迷糊糊的爬起來,反蹬了拖鞋,跌跌撞撞鉆進(jìn)了衛(wèi)生間。
忙亂的洗漱完畢后,她神清氣爽精神煥發(fā),笑嘻嘻地問好:“早安!”
墻上貼的海報日久褪色,上面印著在放大的情況下依然毫無瑕疵的面孔,目光瑩瑩,毛茸茸柔軟的頭發(fā)看起來像是沒有一點(diǎn)脾氣。
林躍匆忙換好了衣服,穿上鞋背上包,又撈上手機(jī)鑰匙地鐵卡,高高興興的看著海報,說:“我去上班啦!”
海報前擺的小桌上,擺著生機(jī)勃勃的白雛菊,還有一盤碧綠飽滿、惹人垂涎的葡萄。
林躍是個很普通的姑娘。她每天上班,下班,忙碌充實(shí)、糊里糊涂地度過每一天。她走在大街上,排隊(duì)買了兩個包子,鉆進(jìn)地鐵站。
她必須狼吞虎咽,快速把包子塞進(jìn)喉嚨里,不然,早高峰擁擠的人潮將把她的包子餡擠出來,讓她的早餐以一種惡心的方式被丟棄。
林躍吞了包子,噎的伸脖子,總算進(jìn)了地鐵車廂,前面后面都是人,擠得轉(zhuǎn)不過身。
旁邊一個矮小的妹子艱難的踮著腳尖,攥住扶手動搖西晃,林躍情不自禁的一直盯著她看,等著如果她摔跤了就沖上去扶一把。
妹子雖然矮小但是頑強(qiáng),雖然一直不甚穩(wěn)當(dāng),但是自己死死地?fù)沃^不服輸。林躍到了站,最后看了她一眼,飛快的擠出地鐵去上班了。
林躍的生活很平常,就像地球自轉(zhuǎn),從來不起波瀾。
她的每一天從一句“早安”開始生動,從一聲“晚安”安穩(wěn)黑甜。
她早就已經(jīng)習(xí)慣。
“喂,媽媽?!彼吭诖采贤ㄔ?,“不冷不冷,沒降溫我就穿上毛衣了……能不暖和嗎,都說了是毛衣,總不能剛?cè)肭锞痛┯鸾q服吧……不用給我打錢,我都工作多少年了,有錢有錢……”
她翹起來晃來晃去的小腿突然頓了一下:“沒男朋友……不是我不努力,實(shí)在是沒有合適的……不是我挑,是真沒有……”她在床上翻了個面,很無力的平躺著,“不相親,我不想去……”
她這次沉默了好一會兒,那邊媽媽不停的念叨“叫你找你又不找,還說沒有合適的”之類的話。她只好捏著手機(jī)聽著,不停翻白眼。
“聽到?jīng)]有,主動點(diǎn),有個小伙子,我打聽了,條件很不錯,長得也帥……”
林躍又翻了個面,胳膊拄在床上:“媽,求你了,我不想去,我還??!”
“小個屁,都快三十的人了!年紀(jì)一大把,你同學(xué)都生二胎了!”
林躍噗的一聲笑出來。
“關(guān)鍵是你也沒什么事業(yè),不是有大能耐的女強(qiáng)人,咱家也沒多大本事,留不下多少遺產(chǎn),你一個人生活在外面,沒個人照顧,誰能放心?知道你不想找,可是你要是不結(jié)婚,我和你爸死了,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怎么辦啊……”
林躍連忙哄道:“媽媽,你們身體好著呢,別動不動說這樣的話!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唉,哎,我沒嘆氣,我……不是我不聽話,實(shí)在是這事不成……有什么不成的?我就是沒想法,耽誤彼此的時間,沒必要……哎,別生氣啊,什么?睡覺?”林躍扭頭看了看表,“八點(diǎn)半就睡啊,太早了吧……哎,行行,睡吧,養(yǎng)生,養(yǎng)生好……沒想氣你啊……哎?哎?”
林躍放下電話,在床上趴了一會兒,猛地翻滾了兩圈,仰面對著天花板,憋足了氣卻小聲叫道:“我的夕哥??!”
然后像是全身充滿了力氣似的,從床上爬了起來。
她連跑帶蹦地從案臺上的塑料袋里把新鮮的大蘋果拿出來,打開水龍頭,沖洗得干干凈凈,沁著水珠擺在白瓷盤子里,換下海報前擺著的葡萄。
她揪了一粒葡萄扔到嘴里,嬉笑著說:“放了一天還是挺新鮮的!好吃吧夕夕,挺貴,我忍著肉疼買的!”
然后把雛菊花瓶里的水換了,放好了,端詳了半天海報,一手撈著裝著葡萄的盤子,連皮帶籽地嚼,表演了一個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不過最后我也吃了,沒虧,相當(dāng)于花了一份葡萄的價格,買了兩份?!绷周S自言自語,嘟嘟囔囔,“買一送一啊,超值。”
她欣賞夠了美色,高高興興的坐到了床上:“看個電影,看個電影?!?p> 鬼市里被吳娘子拉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陳夕,突然聞到了蘋果的香氣。
他笑了起來。
“哎喲!小夕,這么高興啊,姐姐給你做的衣服挺滿意吧?”吳娘子眼里紅心直冒。
陳夕與她相識五年,早就知道她的脾氣秉性,是個自說自話固執(zhí)難改的。一抬眸,一點(diǎn)無可奈何,淹沒在本性的溫和里,眼神如春水流轉(zhuǎn):“吳姐姐,又辛苦你了。”
吳娘子一看他就高興,圍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看,搓著手高興到焦躁:“不辛苦不辛苦!我樂意我高興,你可別見外,反正姐姐這兒布多的賣不出去,給小夕穿了才叫好?!?p> 旁邊賣動物皮毛的攤子主人,孫獵戶很是看不上吳娘子這副德行:“看看你這德性,跟搖尾巴的狗一樣,沒出息?!?p> 吳娘子背著陳夕,臉上露出一點(diǎn)青綠的鬼相:“你就不要打擾我們了,賣你的皮!”
孫獵戶拍腿大笑:“行啊你,這臉真是夠難看的?!?p> 吳娘子露出一個詭笑,沖孫獵戶眨了眨眼:“散了攤子你給我等著?!?p> 孫獵戶不以為然的撇撇嘴,使勁地抽了抽鼻子:“小夕啊,你身上挺香啊。”
陳夕笑道:“是蘋果。”
“蘋果,哎,對,蘋果?!睂O獵戶仔細(xì)的聞了聞,然后使勁吸了兩口氣,不斷回味,“是這個味,哎,真香,又到吃蘋果的時候了?這回怎么間隔這么短?一年過去了?”
陳夕也不介意孫獵戶口水橫流地盯著他,好像把他看成蘋果一樣的表現(xiàn),搖頭,“她不管這些,看什么喜歡就隨心買了。大概前幾天的蘋果還不到時令?!?p> 孫獵戶又使勁地大聲吸氣:“哎,真香,特別香,比上次還香,這次肯定是到了季節(jié)的好蘋果,脆甜……”他說著說著大聲吸了一下口水,“比起昨天的葡萄,我還是喜歡蘋果……”
“你可惡心死了,能不能離遠(yuǎn)點(diǎn)!”吳娘子拿起了壓布的一根竹竿,眼冒兇光。
孫獵戶擦了擦嘴,不愿開戰(zhàn)。他還想陳夕多在這兒留一會兒,多聞聞味兒呢:“哎,我小聲點(diǎn),別鬧——我不出聲了還不行?”
吳娘子看著陳夕并不見不悅的溫和表情,哼了一聲,把竹竿放下了。
陳夕也并沒有在吳娘子這里呆多久,他作為一個并不在鬼市擺攤的普通鬼,并不想打擾他們做生意……雖然他們的鬼生意做得一向隨心所欲。
等到月亮升高了,滯留在鬼市的鬼們會一起對月嚎叫——并不是。
事實(shí)上,鬼們無事可做。既然已死,萬事成空。
就好像黃明后知后覺才體會到的,鬼不再具有嗅覺、味覺、觸覺、冷熱,連跟自己沒有關(guān)系的活人在他們眼中都成了看不清的虛影。他們也不再有未來,不再有變化,時間在他們身上定格,剩下的只有永恒的空虛和孤寂。
陳夕已經(jīng)死了快五年,他很明白,當(dāng)一個真正的鬼是什么感覺——那就是沒有感覺。
無事可做,無人可念??床坏絹砺罚裁磺迦ヌ?。
陳夕是橫死,他年紀(jì)輕輕大好前途,終結(jié)于搶劫犯的一把水果刀。
他一個人躺在窄巷里,臉上還蒙著因?yàn)榕卤环劢z認(rèn)出來戴上的口罩,陽光就照在半米處的陰影外,可是他手指顫動,再無法觸摸。
鮮血飛快的噴涌,陳夕的一生就隨之流走,涼了個徹徹底底。
他沒有什么怨恨,他只是覺得太過突然,甚至感到一絲不真切的荒謬。
他在暗巷中茫然的等待著,直到自己的助理買了夜宵回來,四處尋覓,在這里找到了他,他的身體被帶走了,可是他不想走,他不知道去哪里。
他神智混沌的漂浮著,在蒙昧黑暗之間,聽到了如雷聲一般震耳欲聾的、匯聚成海洋的哭聲。
是誰在哭?他坐在墻頭屋檐,望著黯淡細(xì)窄的彎月。
他抬頭看著天,感覺到哭聲從四面八方匯聚,百人千人,無處不在。
他表情茫然的臉上滿滿地浮現(xiàn)出了無可奈何的微笑:還是讓他們傷心了——喜歡我的人們。
他親緣淡薄,知交如水,只有這些孩子氣的、赤誠的捧著心來的孩子們,愛他的人們,讓他這樣為難嘆息。
“不要哭啊?!彼鲋^輕聲說,眼中重新亮起了星光。他垂下眼角,這浩瀚的哭聲連綿不絕,讓他感到了一絲近乎沉重的壓力。
一更聲響,陳夕沉入了鬼市。
紙人迎客,笑嘻嘻對他說:“你也來了?”
陳夕看著紙人,神情奇妙:“……你好?!?p> 紙人嘻嘻嘻嘻地發(fā)出笑聲:“太客氣了,真是個好鬼。”
不過后來陳夕知道,被夸是好鬼,在鬼市是沒什么用的。
鬼市的鬼,既不能去投胎,也不能“成仙”或者是怎樣,他們只能在鬼市這個監(jiān)獄里,長長久久的待下去。
或者有一日忍耐不了、犯錯被抓扔進(jìn)地獄;或者受不了這和人間完全不同的孤寂,隨著時間的消磨消散了魂魄;或者做鬼做出了滋味,像吳娘子、孫獵戶之流,風(fēng)風(fēng)光光成了有能耐有本事的大惡鬼,反而覺得好像成了鬼仙。
陳夕覺得沒什么意義,但是最讓他中意的那種選擇,他做不到。
鬼市的鬼表現(xiàn)良好,消去執(zhí)念,可以到酆都任職,做個鬼差,或者消罪投胎。
陳夕消不去執(zhí)念。
他在鬼市彷徨著,初時幾天,他聽到連綿不斷震耳欲聾的哭聲,身上縈繞著幾乎刺鼻的鮮花、香火氣味。
這讓他在鬼市感覺到自己一點(diǎn)一點(diǎn)魂魄穩(wěn)固,神智清明起來??蘼暢橙舜潭愊π娜绲陡?。他徒勞的低聲說著:“不要為我傷心,不要難過?!笨墒菦]有人能夠聽到。
吳娘子一打眼就看上了這個好看的不像鬼的小伙子,看著他難過的不能自已,說:“你也別哭了,別當(dāng)回事兒,他們哭哭就完了,沒幾天就能安穩(wěn)了?!?p> 孫獵戶貪婪地跟在他身后,不停地吸氣,一口氣也不吐,全含在胸腔里。
陳夕有點(diǎn)尷尬的看著孫獵戶。
孫獵戶嘿嘿一笑,一點(diǎn)都不臉紅:“你身上太香了,分我點(diǎn)香火,好久沒聞見這滋味兒了?!彼蛑囝^回味道:“帶點(diǎn)甜頭,唉,真好。要是能上去拿供品下來吃就更好了,可惜你我都不能上去,只能聞聞味兒?!?p> 他吧唧吧唧嘴:“不過聞見味兒,也能流點(diǎn)口水,挺好?!?p> 吳娘子嫌他惡心,斜眼看他。
陳夕作為一個新鬼,沒體會過這種感覺,也沒法搭話。
一時之間只有孫獵戶吸溜口水的聲音。
幾次更聲之后,陳夕發(fā)現(xiàn)哭聲確實(shí)是小了。
月圓后再次月虧,他幾乎已經(jīng)聽不到哭聲,身上的香火味兒,也消失了。
孫獵戶非常可惜,但是也很理解這個脾氣很好,任由他吸著口水跟了幾乎一個月的小伙子,勉強(qiáng)安慰:“沒事兒,咱不怕,在陰間,沒人哭是常態(tài)……沒人給香火供品也是常態(tài)……”他擦了擦眼睛,做出假裝抽泣的動作來,“唉,習(xí)慣就好哇?!?p> 陳夕這些天確實(shí)慢慢輕松下來,他雖然沒有了香火和哭泣,但是臉上露出了笑:“嗯,挺好的?!睕]有人再哭了,沒有人傷心了,真的很好。
吳娘子哼了一聲:“活人輕薄,你死了,很快他們就忘了,你可別偷著哭。”
陳夕知道吳娘子一張嘴不饒人,心是很好的,非常感激她的安慰:“多謝吳娘子?!狈浅`嵵卣J(rèn)真。
吳娘子看著他眼里清澈的神情,突然又別扭的哼了一聲,抽出一根布條來:“給你,捆捆你的傷口,整天噴血,嚇著鬼可怎么好!”
陳夕什么也不懂,有些不好意思的接下來,答應(yī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