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著午休之際，嵇玨獨自出了學(xué)舍，四處散心。途徑蓮花池邊，卻見一小書童四處亂竄，鬼鬼祟祟，形跡可疑，便悄然跟了上去。小書童圍著蓮花池走了一圈，不知何故蹲下身，撩起袖子撥弄湖水。
“誰家的小書童，不去侍奉主子，躲在這里偷懶。”
嵇玨一把揪住書童的腰帶，將其舉高。書童見四下無人，當(dāng)即施法擊退他的魔爪，旋身落地，紅著小臉埋怨嵇玨又捉弄她。也真是巧啊，前邊剛來了個假扮書童的龍姬，后腳又來了個假扮書童的山思緣。更巧的是，山思緣膽大包天，竟假扮嵇玨的書童混進(jìn)國子學(xué)，也未曾提前跟嵇玨說過此事。
“好了，別惱了。緣兒不是自稱觀世音菩薩轉(zhuǎn)世么，怎能跟凡夫俗子較勁呢，緣兒還要普渡眾生呢?！?p> 嵇玨之母好佛學(xué)，有一次嵇夫人和白氏帶著各自的幼女幼子，相約去白馬寺上香。山思緣聽老和尚誦讀觀世音菩薩的善業(yè)，當(dāng)時山思緣年幼，聽聞觀世音轉(zhuǎn)世行善積德的故事，便想著自己也曾救濟(jì)過別人，豈非也是觀世音轉(zhuǎn)世？她還說要普渡眾生，日后鑄了金身供奉在廟里，享萬民香火，要讓嵇玨也跟著沾光。白氏和嵇夫人只道是童言無忌，笑過之后也就忘了，只有嵇玨記在心里，并常拿此事打趣她。
“阿玨兄長又不學(xué)好，我要去嵇世伯那里告你去。”
“為兄若挨罰，緣兒豈能幸免？論嚴(yán)厲，你家兄長可比我爹厲害多了。緣兒莫不是忘了去年跪祠堂的事了吧？”
嵇玨有恃無恐，大概是因為知道山思緣向來最害怕鐵面無私的山遐。山遐性子執(zhí)拗，白氏也拿他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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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不知是何時養(yǎng)成的陋習(xí)，嵇玨只要見到山思緣，瞬間從循規(guī)蹈矩的公子變成油腔滑調(diào)的地痞。而每每遭到戲弄，山思緣也只是惱，或是偶爾氣急較真不搭理他，心中卻從未因此而厭惡他。好在除了這點陋習(xí)之外，嵇玨身上幾乎挑不出半點毛病，如若不然，山思緣也不會在母親面前夸贊他。而這正是山思緣厲害的地方，小小年紀(jì)，卻能客觀理智地看待身邊的人，實為罕見。
見她又氣紅了臉，嵇玨卻意外地心情大好，道：
“好了。說笑罷了，別當(dāng)真。你近日不是忙著搜尋玄門謀殺裴大郎主的證據(jù)么？怎會有閑心去管袁家小郎君的閑事？”
“兄長管這叫閑事？”山思緣吃驚，而后也開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打趣嵇玨，道，“兄長如此淡漠，就不怕準(zhǔn)嫂子傷心么？那可是準(zhǔn)嫂子的族弟啊。本是一家人，豈能說兩家話？太不應(yīng)該了！”
“準(zhǔn)不準(zhǔn)，還未可知呢。說起這樁親事，為兄每每細(xì)思極恐。若是為兄娶了袁家女郎，緣兒怎么辦？”
反被將了一軍的山思緣欲推他下水，卻反被他捉住了手腕。手心滾燙如火，山思緣有過剎那間的失神，臉因而更加滾燙如灼。大概這便是所謂的‘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多數(shù)人難逃此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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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yuǎn)處有人往這邊走，嵇玨收起玩鬧之態(tài)，也認(rèn)真了起來。
“國子學(xué)鬧鬼一事，為兄自會處理，你且先離去，夜里為兄再去尋你。玄門一派狠厲，切要小心，量力而行?！?p> “鬼魅難自持，兄長也要小心才是?！?p> 山思緣抽出被嵇玨捉在掌心的手，轉(zhuǎn)身離去。未曾想那由遠(yuǎn)及近之人，竟是裴該。山思緣忘了先前的緣，擦肩而過，竟未認(rèn)出同父異母的裴該。而裴該也沒認(rèn)出她來，畢竟女大十八變，更何況她還是男兒裝扮。
嵇玨盯著她的背影，良久才呢喃道：
“真是稀奇，她竟未惱---”
若是往日，只怕早就跳起來埋怨他不識禮數(shù)，明知男女授受不親也不知避諱。殊不知，便是嵇玨那句‘緣兒貪玩愛鬧，除了緣兒的阿玨兄長，誰還敢娶啊’，撼動了一江止水。雖然山思緣嘴上不說，但心中是歡喜的，她喜歡阿玨的灑脫、隨性、包容，不想將來嫁個像山遐兄長那樣好面子又嚴(yán)厲的夫君，處處受人管制，活得講究卻也活得虛偽。
——
傍晚時分，學(xué)生相繼離開國子學(xué)，乘坐馬車歸家。袁家小郎君坐在原地，沒有要起身的意思。嵇玨眼看時辰差不多了，也收拾書簍出了學(xué)堂。臨行前和龍姬打了聲招呼，詢問是否需要幫忙，見龍姬搖頭拒絕，才出門。
袁猷平日讀書最是用功，幾日前撞鬼也是因為學(xué)習(xí)太過投入忘了時辰，天都黑了才想起家里的馬車還在國子學(xué)門口候著。他途徑學(xué)堂大院，偶見一座靈光飄閃而過，而后便有泣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從柳樹后傳出。袁猷走到柳樹后，卻見柳樹上浮現(xiàn)一張青紫面容，兩眼泣血，舌頭伸得老長。等他醒來，人面不見了，鬼也不見了，他詢問身邊的人，都說院子里從未種過柳樹，只有一棵桃樹，不久前被雷劈死了。
從那以后，每每閉上眼，便能聽到泣哭聲。噩夢中，他常常徘徊于院中，追尋哭泣聲，每每到最后，都會瞧見一棵柳樹上浮現(xiàn)駭人鬼臉，而后驚醒。
“此乃玄門避邪符，收好。你且在院中來回走動，若聞泣哭聲，不要開口，用手指向哭聲源頭即可---”
袁猷閉著眼睛在院中來回走動，等到夜幕加深，果真又聽見了泣哭聲。袁龍姬自暗處拋出金光咒法，金光所照之處，妖魔無處遁形。只聽見一聲慘叫，柳樹浮現(xiàn)，柳條飄搖，片片柳葉在滴血。
一滴又一滴，是帶血的警告：
【快走，他們要殺你---】
——
多年之前，國子學(xué)收了幾個權(quán)貴子弟，他們仗著家中權(quán)勢，四處作威作福。而那位并非士族出身卻學(xué)習(xí)刻苦的儒生，終于無盡欺凌中丟了性命。為了逃脫罪責(zé)，他們將儒生吊在院中柳樹上，偽裝成自盡。由于那位儒生的父親得罪了當(dāng)權(quán)者，被貶為庶民，官府未加細(xì)查便以自殺定案。儒生心中不平，化作厲鬼，警告那些晚歸的學(xué)生，生怕有人重蹈覆轍。儒生被殺那日，也是學(xué)習(xí)太過投入，忘了時辰，才導(dǎo)致被人謀害而無人相救。
“殺你之人皆未得善終，西去吧?！?p> 龍姬吟誦清心咒，鬼魅停止泣哭，化作一縷黑煙，向西去。往西乃輪回大道，歸墟所在之地，萬物靈生之起源，萬物靈生之寂滅。
袁猷仍如做夢一般，頭重腳輕，問龍姬：
“阿姐如何得知，那害他之人是生是死？莫非阿姐能窺天命不成？”
“何需窺探，因果輪回，古往今來，作惡多端卻能得善終者，不常見。且我所說，正是他樂意聽的?！?p> 俗世之人，誰又能脫離生死宿命呢？作惡本就是逆天行事，又怎能長久呢？況且，正是聽了龍姬所言，惡鬼才肯放下執(zhí)念入輪回。那惡鬼生前膽小怕事，死后心中有怨卻不敢去尋仇人，才尋了個不是借口的借口徘徊人間。大概正是因為袁猷行為舉止與惡鬼生前太過相似，才惹得惡鬼苦苦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