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再問一次,”李慎沒有理會尉遲恭,只看著古逐月,“四皇子李珩為何而傷?尉遲醒的哨子為何在他身上?”
古逐月不知道自己的哪里有不對,他看了一眼阿乜歆,阿乜歆也輕輕搖頭表示不知道。
這個細微的動作落在李慎的眼里,可供猜測的可能一下多了起來。他原本打算再聽古逐月說一遍,但他心中的怒火突然一躍而起。
“御殿金吾衛(wèi)何在?”李慎怒喊。
穿著金色鎧甲的近衛(wèi)從高臺兩側(cè)而出,金色的面具擋住了他們的臉。李慎指著古逐月,他們就抽出刀,向著他壓過去。古逐月被兩個御殿金吾衛(wèi)按住,寒劍出鞘,晃得古逐月有點眼花。
阿乜歆被拉走,哪怕她不斷試圖向著古逐月沖過來。金色的墻橫亙在兩人中間,古逐月越過人群去看她,他肩上的力道不斷再加重,阿乜歆不斷地想跑過來。
長空中的日輪十分耀眼,古逐月不想跪了。
無論御殿金吾衛(wèi)如何施力,古逐月如同罡風中不折不彎的冷箭竹,竟然絲毫沒有動彈。
“何等狂徒!”李慎見他不肯跪,怒氣更甚,“直接斬殺!”
“不準動!”阿乜歆急著大喊,“我們做錯了什么?!你憑什么殺他!斬殺無辜之人,諸天神明不會放過你們的!”
她剛喊完,御殿金吾衛(wèi)舉起又揮下的刀鋒突然止住了,他們抬頭去看李慎,等著李慎給出一個理由。
“做錯了什么?”李慎不屑地輕笑,“尉遲醒謀害靖和四皇子,斬斷其雙腿,遺落在四皇子李珩身上的哨子,就是證物!這個人,若不是幫兇為何要幫其隱瞞?!”
阿乜歆愣了一下,她不知道這些事情。她推搡著金吾衛(wèi)想沖破一條路的動作突然停頓了下來,往著古逐月那里看過去。
古逐月見她遲疑,慌忙搖頭:“醒公子沒有!”
阿乜歆剛想為尉遲醒爭辯,慌忙之中她看了一眼李慎,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份是無法在這樣的處境下為尉遲醒說話的。
“你們愣著!”李慎見御殿金吾衛(wèi)遲遲沒有動作,伸手拿過架上的金弓,搭上箭瞄準了古逐月,“是要孤親自動手嗎?好!”
阿乜歆看向高臺上李慎身側(cè)的寧還卿,但他只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愛莫能助。李慎引弦,羽箭眼看就要離弦而出。
古逐月就那么看著阿乜歆,他在等阿乜歆點頭,告訴他她是信他的。但金吾衛(wèi)們手臂搭著手臂把她攔住了,幾番推推搡搡下,阿乜歆在古逐月的視野里不見了。
他想要伸頭看看阿乜歆,但他身側(cè)的御殿金吾衛(wèi)以為他要逃,加大了力氣把他按回來。
一股無形的力道向著他的面門襲來,古逐月下意識扭過頭去看著他的正前方。他只能看見一個冷灰色的小點疾速變大,無形的壓力襲來,他心下有絲毫恐懼都會忍不住脫力。
但他沒有,他就那么看著箭矢的銀點變大,連眼睛都沒眨。世上有許多可懼可怖之事,無論是現(xiàn)在的古逐月,抑或是從血雨腥風中走出而登上至高王座的神武皇帝,他們都不會為自己從未做過的事情道歉。
或者是感到愧疚。
長空中一聲鷹唳,羽箭一路劃空前行,在古逐月的面門處卻暫停了下來。它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阻力,不斷顫抖著。氣流順著箭神流動,帶出絲絲寒氣,寒氣之中還有火星爆發(fā)出來,如同刀鋒相接。
羽箭停止了顫抖,在一陣強烈的光芒之中炸開了,化作粉塵揚在了空氣之中。
鐺瑯一聲脆響,古逐月面前掉落下來一個白玉牌。他怔怔地看著,想起了初遇容虛鏡的那天,說要用到,果然就用到了。
一個金吾衛(wèi)拾了起來,弓腰捧著白玉牌一級一級往高臺上走。他跪在李慎面前,把手里的東西高舉過頭頂遞給李慎。
白玉牌上的順字已經(jīng)裂開了,那道裂痕在通身奶白,絲毫不見瑕疵的玉牌上十分顯眼。
李慎看著這個來自星塵神殿的信物,不是很能明白這個順字是什么意思。
“寧卿覺得是指什么?”李慎問寧還卿。
寧還寧雙手交疊,對著李慎長拜下去,低著頭答話:“順應星命,可為之?!?p> “孤是問寧卿覺得,殺他是順,”李慎說道,“或者留他的命是順?”
“陛下心中,自有定奪。”寧還卿本分地回答,他抬眼了李慎一下,突然壓低了聲音,“說到底,陛下殺與不殺,都是為靖和國本考慮,只不過是看哪個更有用罷了?!?p> 李慎心中邪火極旺,他接過了白玉牌,這回他不能把它擲出去了。畢竟白玉牌對于天下人,不只是一個茶杯那么簡單。
“放開他。”李慎說。
金吾衛(wèi)松開了古逐月,被層層金甲阻攔的阿乜歆也再次出現(xiàn)在了他的視線里。阿乜歆朝著他跑過來,陽光從她的背后照射過來,她穿過刀光,越過劍影,向著什么都沒有的古逐月跑來。
“陛下!”尉遲恭似有不快。
“有什么不滿意的,”李慎拿起玉牌,“去找他們?!?p> 李慎怒極倒突然冷靜了下來,殺古逐月只是小事,但不能由胡勒的人來決定。
這個他們,指的是星算。李慎看見尉遲恭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收回去的神色:“星算始終是站在靖和這邊的,我金吾衛(wèi)中最為低等的士兵也是靖和生人,他們的生死,只能由我決定!”
巨大的海東青在云海里舒張開雙翼,容虛鏡在風中垂著眼,靜靜地看著風光靜好的南行宮。
星辰隱于長空中刺眼的陽光之后,天幕上無數(shù)星軌按照他們既定的路線往轉(zhuǎn)反復,一點微弱的光芒在西北地突然跳動了一下,容虛鏡立即轉(zhuǎn)頭看向那個地方。
天幕里只有無盡的云層,但容虛鏡實在是需要確認究竟是自己的錯覺還是確有其事。她盯著天空中的某一處,海東青不斷在她身下?lián)]斥,氣流掀起她的發(fā)絲。
天地清朗,容虛鏡在自己的一呼一吸的交錯之間,看見了天北偏西方的一點光亮再次出現(xiàn)。
“西北念青山!”容虛鏡伸手指向西北方,海東青長鳴一聲,向著念青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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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渡山在世人的猜測下戴上了朦朧的神性光環(huán),而念渡東北方的念青,名聲就要小上許多許多。但事實上,念青念渡同為震州鴻蒙山脈而出。
天地初開,混沌始清的時候,鴻蒙山脈為神兵所開,分化兩端。一條自北偏西方延伸至南偏東方的山脈,和一條自西而出延伸向東方的高大山脈隨歲月增長而生,如同生于幻夢中的諸神展開雙翼,庇護著震州。
凡此億萬年光陰,無人輕易踏足震州高原。冰雪封凍著這片土壤,古老守一的種族在這里繁衍生息。靖和的使者讓天下人知道了守護著念渡山的念渡一,而相去不過千百里的念青,卻從來無人問津。
容虛鏡進入了念青山脈的上空,風從冰原而起,像是帶著刀子一樣往人臉上刮。
“就在此處等候,”容虛鏡摸了摸海東青背部的羽毛,“下方冰原寒風極其刺骨,沒有風景可看,無事不要下去遭罪?!?p> 海東青眨了眨眼,他們所在的氣流層十分穩(wěn)定,它不是很懂容虛鏡的意思,但她說不要下去,海東青就乖巧地一點頭。
容虛鏡少有地站在了它背上,四方星光凝聚成銀線向著她匯攏,光影交錯間,她身上玄色赤金紋繡的衣服就變了樣。
天上沒有日頭,銀袍上的暗紋卻無光自華,容虛鏡伸手按著額頭的晶石,再放下時,它已經(jīng)沒了蹤跡。發(fā)箍隨之消失,一頭白發(fā)順著她筆挺的脊梁傾瀉下來,似如天河缺塌,星光成瀑。
容虛鏡閉上了眼,試圖在神識海中搜尋那點光亮所在之處,但她一閉上,滿眼只剩夾著暴雪的狂風在天地間呼嘯。
這是念青神地,容虛鏡明白了過來。她從海東青背上躍下,向著太古之初混沌未開時就已經(jīng)巍峨拔地的山脈而去。
極寒使空氣無比沉重,它們向著溫暖的南方竄逃,永無停歇的狂風就不住地高原上吹著。水汽凝成冰棱,在風中比刀刃還鋒利,把一根根傲骨盡折在雪山腳下。
無人敢輕易攀登念青。
容虛鏡在風里前行著,衣擺隨風飛舞,她本可以直接出現(xiàn)在她想去的地方,但她沒有。太過輕易的方式顯得十分不鄭重,并且容易使原本意義非凡的舉動變得了無深意。
念青山下的風像是一到門,把毅力不夠的人遠遠阻擋在外。容虛鏡看見山石縫隙未被雪填滿的地方,有零散的衣物堆積著。
曾經(jīng)有人來過這里,但他們沒能走上去。人在極度的寒冷下反而會覺得炎熱無比,會揮舞著手臂跳些奇怪的舞蹈。然后脫掉衣物,然后扎進雪堆,然后永遠長眠在這里,與無盡的風雪為伴。
走上山腰之后,仿佛是另一個天地。四野空曠而靜謐,無風無動,容虛鏡甚至能聽見自己節(jié)奏很慢的心跳聲。
漆黑的山石受冰原侵蝕,有些露出來的部分像是山長出來了刀鋒。
受世人擁戴百年的容虛鏡,拂開衣擺跪了下來。她雙手手掌貼著地,彎腰叩在地上。額頭碰到冰面的一刻,她叫出了那個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喊起的名字:
“老師,”
“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