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虛鏡難得不待在殿里,站在了石門外的玉石欄前,俯瞰著整個皇城。
舒震派兵圍住了整個重華山,但幾日過去,他自己沒上來,也沒派人上來。
容硯青和容澈外出也沒有遭到阻攔,將士們見他們走過來,就會自己主動讓開一條道。等他們走出去后,又會回到自己的位置,杵著長槍望著遠(yuǎn)方。
容虛鏡站在陽光底下,一只角鹿從神殿之后的山林里跑了出來,在容虛鏡身邊討好地打著轉(zhuǎn)。
它用自己的鼻子拱拱了容虛鏡垂著的手,總算吸引了這個一眼都沒看自己的人的注意力。
容虛鏡側(cè)頭看著角鹿,它通體雪白,兩個鹿角上還有短短的銀灰色絨毛,在太陽下像是在發(fā)光。
白鹿用自己的臉頰蹭了蹭容虛鏡玄黑色的衣袍,然后眨著大眼睛抬頭看她。
容虛鏡跟它對視了片刻,重華山腳通向神殿的萬步梯上遠(yuǎn)遠(yuǎn)地走來一個人。
他一身鎧甲,右手按在腰間的配劍上。他的身后沒有人,但在容虛鏡的眼里,她看見了一個沒有臉的人默默跟在他身后。
跟在他身后的人無比高大威嚴(yán),枯死的身軀穿著過大的鎧甲并不很突兀,反而讓人很是好奇他成為刀靈這些年經(jīng)歷了怎樣的滄桑歲月。
“見龍于野?!比萏撶R瞇著眼看清了那個刀靈,她身邊的白鹿像是受到了驚嚇,不自主地往后退了幾步。
“回去吧?!比萏撶R點(diǎn)了一下白鹿的眉心,山林中受天地精氣點(diǎn)化而生的靈獸,承受不了如此陰鶩霸道的殺伐氣太正常不過。
白鹿抖了抖自己的耳朵,湊前在容虛鏡指尖蹭了蹭,親昵曖昧如同愛人間甜蜜的親吻。它往后退了幾步,撒著蹄子跑回了林中去。
被它帶動的灌木叢抖了抖,又恢復(fù)了寂靜,在太陽下散發(fā)著一種靜謐懶散的感覺來。
容虛鏡往前走了兩步,跨下一步臺階后就站在了舒震的面前。
舒震為了征戰(zhàn)鍛煉了許多年,但這一望無際的萬步梯還是讓他覺得兩腿發(fā)酸發(fā)軟,并不怎么毒辣的日頭也讓他的額頭不斷滲出汗珠。
一滴汗珠從額頭滑了下來,眼看就要掉進(jìn)他的眼角,舒震總覺得不能這么不體面地見鏡尊位,于是低頭抽手用袖子擦了擦汗。
再抬起頭的時候,一個白發(fā)的少女負(fù)手站在了他的面前。她的衣服跟前幾日進(jìn)出過重華山的那兩個人很相似,但又不太一樣。
“閣下是?”舒震想上山拜問鏡尊位,而這個被四指寬的遮帶擋住眼睛的少女明顯是來阻攔他的。
“太辰皇帝上重華拜星塵尚且要問過本座,”容虛鏡低頭看著他的刀,連正眼都沒給舒震一個,“你憑什么敢往上走?!?p> 舒震雙手交疊,對著容虛鏡長拜了下去:“本侯……我總覺得進(jìn)了皇城,不來拜過鏡尊位有失禮數(shù)?!?p> 他身后的刀靈被容虛鏡看了幾眼,默默縮回了刀身里去?;钪臅r候聽過鏡尊位無數(shù)傳聞,死后才被自己的子孫帶著,見到了被傳言越傳越神奇的人。
“重華山下的軍隊(duì),”容虛鏡抬眼看舒震,“你覺得能防住誰?”
舒震笑了笑,收回手挺直腰,和站在臺階上的容虛鏡對視:“尊位的下屬要出入我當(dāng)然不會阻攔,尊位想出入我更是阻攔不住,我只是不想靖和的那些飯桶擾了尊位的清凈?!?p> “你并不信仰星算,”容虛鏡瞥了他一眼,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多此一舉?!?p> “但我有位友人很是推崇你們,”舒震想起來程映雪,這個無比向往星算的海外客,“我對鏡尊位,對星算的敬重,只是因?yàn)樗?。沒有他,打進(jìn)皇城的那一刻,你們星算師在我眼里就什么也不算?!?p> 容虛鏡喜歡聽實(shí)話,舒震直接說出來自己并不把星算放在眼里,她不但沒覺得有什么,反而對這個人有那么一絲欣賞的感覺。
“皇城對你,沒有用?!比萏撶R提點(diǎn)了他一句。
舒震愣了很久沒想明白,他看著容虛鏡還是問了出來:“這里是靖和的心臟,對我怎么會沒用?”
“你的朋友,只教你起兵叛亂,”容虛鏡語氣毫無波動地反問他,“沒有教你如何成就功業(yè)?!?p> 容虛鏡低眼看著萬步梯下圍著重華山的軍隊(duì),鐵青色的旗幟在風(fēng)里舞動著。將士們穿著寒光粼粼的鎧甲目視前方,還未出鞘的刀劍散發(fā)著征戰(zhàn)殺伐之氣,想來無人敢懷疑有這樣的軍隊(duì)無法攻占的城池。
但天下,不是一座城,也不是幾座城。
而是千萬座城池。
舒震等了很久也不見這個鏡尊位繼續(xù)說話,就順著她的目光看下去。
那里只有自己的軍隊(duì),自己苦磨了數(shù)年的一把利刃,而這把利刃,如今正穩(wěn)穩(wěn)地插在靖和的心臟上,給了這只日漸忘形的巨獸一記痛苦而無法磨滅的重?fù)簟?p> 史書會永遠(yuǎn)記載著永定二十四年秋,來自南方的亡國后裔侵入了靖和皇城。任史官如何粉飾,皇室如何遮掩,看到這段歷史的所有人,都會開始反思為什么。
為什么叛軍一路北上如入無人之境,為什么靖和承受了一個小國的仇恨如此之久,為什么一路而來的百姓沒有對叛軍表示抵抗。
以及,叛軍兩個字,到底合不合適。
“本座知道你在想什么?!比萏撶R看著遠(yuǎn)處排列的房屋樓宇。
那是匠人們?yōu)檫@座尊貴城市而修葺的門面,代表著繁榮和昌盛,也代表著權(quán)勢和地位。一磚一瓦,都是王朝的榮耀。
“但本座提醒你一句,”容虛鏡說,“人們選擇不那么壞的一個,并不代表著他們喜歡?!?p> 這是容虛鏡憑著一絲欣賞而送給舒震的禮物,她并不覺得舒震一定能懂,但她也懶得再多說。
世上聽不懂想不明白的事情很多,一絲的欣賞并不能換來容虛鏡的青睞,并且因此而為他破例多說幾句提點(diǎn)之言。
眾生皆苦,無人特殊。
“鏡尊位,”舒震收下了她的提點(diǎn),長拜于她,這一次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敬,“我絕不是李氏皇族,我經(jīng)歷過滅國的恥辱和仇恨,我知道我的子民需要什么,我又該給我的子民什么。還請鏡尊位不要與我作對?!?p> 舒震的話已經(jīng)不算是隱晦了,他并不期許能得到鏡尊位的支持,但只要她不阻攔,就已經(jīng)夠了。
天定的事情他不爭,反正星算等了上千年的人也沒用有出現(xiàn),那在星算眼里,天下是李氏的還是自己的,對他們來說,應(yīng)該是沒有區(qū)別的才對。
“星算承接著四方萬民的信奉和敬仰,”舒震說,“李氏無能的時候,有另一個善待百姓的君主,星算雖不扶持,但不阻攔,也算無愧于他們的信任?!?p> 容虛鏡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往萬步梯上走:“本座話已至此,隨你。”
舒震仔細(xì)思考了一下容虛鏡的話,突然醍醐灌頂一般懂了她的意思,對著她的背影再次長拜:“舒震謝過鏡尊位,謝過星算!”
“星塵神殿不是你等血?dú)膺^重的人能來的?!比萏撶R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既已見過本座,該回哪里就回哪里去。”
容虛鏡向上走了幾步,舒震轉(zhuǎn)身往下走。上山容易下山難,舒震看了一眼自己走過的長梯,感覺大腿處無比酸軟。
他突然抬眼看了一下皇城,風(fēng)從他的臉上吹過,汗液流淌的地方傳來絲絲涼意。
“皇城對我……”舒震看著這排列整齊的房屋和縱橫在其中的街道,“沒有用嗎?”
他握緊了腰間的見龍于野,鏡尊位離開后,他又感覺到了這把刀蓬勃的生氣。
也不知是為什么,容虛鏡一出現(xiàn),他父親傳給他的古刀就像是一把廢鐵一樣,冰冷就是冰冷,沉重就是沉重,再也沒有龍虎盤踞的威嚴(yán)和一觸即發(fā)的野性。
見龍于野依舊冰冷,但舒震總覺得有一股熱流從掌心進(jìn)入了血脈,把多年來的恥辱一把火燒了個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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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誒!”阿乜歆跳上一塊巨石,叉腰看著不遠(yuǎn)處坍塌成一個矮土丘的地方,“我們往這里走就能過來,往外走就走不出去?!?p> 尉遲醒站在巨石下面,開始沉思走到這里來之后該怎么辦。
“這是……”古逐月蹲了下來,從地上撿起來了什么東西。
尉遲醒看了一眼,那是個鍍金薄片的頭飾,一長串戴在頭上,在行動間互相撞擊,會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郡主的?”尉遲醒想了起來,沐懷時獻(xiàn)舞的時候,頭上好像就是這些裝飾。
日頭之下,一道強(qiáng)光突然晃了一下尉遲醒的眼睛,他側(cè)頭躲了一下后順著方向看過去,看到了另一個薄片。
阿乜歆從石頭上跳下來,走到那邊去撿了起來。等她直起腰的時候,又看見了幾步之外還有一片。
“郡主和公主是一樣的嗎?”阿乜歆撿起來第三片,看見了塌倒的山陵下還有最后一片。
阿乜歆指著最后一片回頭:“她該不會是被埋在底下了吧?”
她站在陽光底下,手里的薄片晃得尉遲醒有點(diǎn)睜不開眼。他走了過去,繞著最后一塊薄片出現(xiàn)的位置走了幾圈。
容虛鏡的話在他腦海里一遍一遍重復(fù),他覺得有點(diǎn)頭疼,在環(huán)顧四周的時候突然在一個石縫間看見了半截手指。
尉遲醒混沌的大腦像是突然有鐘聲長鳴,手指牢牢地吸引著他的注意力,把他引了過去。
“這里面有個人啊?!惫胖鹪抡f話的時候,尉遲醒才突然晃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蹲了下來用手搬石塊。
古逐月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抱起石塊搬開。阿乜歆在不遠(yuǎn)處等了很久,實(shí)在不知道兩個人蹲著刨土是為了什么。
“你們在干嘛?”阿乜歆朝著這邊走過來。
兩個人終于在石塊中刨出來了一個人頭,阿乜歆走到他們背后站定,看到了這張明顯臨死前十分驚懼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