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大殿內(nèi)四處都是燃燒的痕跡,地面上有暗紅色帶著微光的符陣銘文。在符陣正中央,有個人坐在那里,背影頹唐而落寞。
容虛鏡踩在逐漸沉寂的銘文上朝著陣中人走過去,停在了他的幾步之外。
姬永夜低垂著頭,他已經(jīng)死過一次,現(xiàn)在受傷也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了。他只覺得很無力,自己的頭腦控制不了肢體,想站起來卻只能這樣坐著,像甘心低頭的失敗者一樣。
“失信小兒!”姬永夜出聲斥責,發(fā)出的聲音卻遠不如他自己預想的那么嚴厲,反而透著一股行將就木的衰敗感。
“失信?”容虛鏡問,“他答應你什么了?”
姬永夜聽到了女人的聲音,強撐著自己轉(zhuǎn)過頭,看到了被星光環(huán)繞的容虛鏡。
她垂著眼打量著自己,像是翻看一本內(nèi)容無聊的書籍,滿眼里都是只想盡快看完或者直接關(guān)上書本的不耐煩感。
“焚琴……”姬永夜對著她伸出手,卻一下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上,“焚琴——!”
姬永夜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他姿態(tài)一下卑微低落進了塵埃。臉上滾燙的淚水里帶著失而復得的欣喜,也帶著不敢面對的痛苦和愧疚。
容虛鏡愣了一下,這個人長得和古逐月有幾分像,又不那么像。他面部的線條比古逐月更加硬朗,五官也更立體深邃。但一眼就能感覺出來,他不是古逐月。
“焚琴是誰?”容虛鏡問他。
姬永夜忽然陷入了迷茫里,焚琴是誰?他也想不起來了,但看到容虛鏡的臉,一種壓迫心臟令他難以呼吸的歉疚感就如同海浪般涌來。
“焚琴是誰?”姬永夜問自己,“焚琴是誰?我怎么忘了?”
他摸到容虛鏡衣角的一瞬間,也發(fā)覺了自己早就熱淚滿面。
容虛鏡杵著長帳站立在空曠的大殿里,她低下頭看著這個不知道為什么而痛苦的人,如同漫天諸神終于肯低下頭,垂憐在塵世中苦苦煎熬的普通人。
點點星光從她身上的紋繡上游動出來,給她毫無表情的臉度上一層冷白色的熒光。容虛鏡伸出手,隔空覆在他的頭頂,光華從她額角的晶石中流淌而出,繞過她的指尖匯入姬永夜的頭頂。
“本座無心傷你,”容虛鏡說,“只是有人讓本座救尉遲醒,不得已才打傷了你。”
星辰的力量在他的經(jīng)脈里游走,迅速修復了他身上的傷。姬永夜發(fā)覺自己發(fā)昏的視線開始慢慢恢復清明,眼前的人影也逐漸清晰了起來。
“符陣何人所下?”容虛鏡問他,“如何來破?”
姬永夜雙手撐地站了起來,他比容虛鏡高出一個頭,此刻站在她面前就只能低頭看著她。如果不是周圍廢墟般的景象,這樣的情況甚至能看出幾分歲月靜好的意味來。
這樣一看,姬永夜就再也叫不出焚琴兩個字了。她跟自己腦海深處的那個人一點都不像,那個叫做焚琴的人,是不會這么驕傲而冰冷的。
“不知道?!奔в酪拐f,“我叫姬永夜都還是尉遲醒告訴我的?!?p> “沒有記憶,”容虛鏡明白了過來,“不能維持化形,你恐怕只是姬永夜的一魂。連何人給你下陣把你困在這里都不知道,你著實可憐?!?p> 姬永夜撩起袖口,法陣正中間殘存的六角星符號和他手腕上的如出一轍。姬永夜看了很久,抬頭看著容虛鏡:“你認識這個符號嗎?”
容虛鏡回看他一眼:“本座為什么認識?”
“看你本座本座的,”姬永夜笑了笑,“以為你是什么大人物,知道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的來歷,尉遲醒那個小兒都認得?!?p> “他認得那你不去問他,”容虛鏡說,“問本座有什么用?!?p> “我倒是想問,”姬永夜指了指自己的后腦,“我拉著尉遲醒想問清楚的時候,是誰那股至純至凈的星辰罡風力從刀外而來,打傷了我,帶走了尉遲醒?”
容虛鏡垂下眼,懶得跟他多解釋。她本來是打算解開這個陣就出去,但是她發(fā)現(xiàn)這個陣法不是她能解的,有些地方甚至還好像是專門為了防范星算的人解陣而設(shè)的。
“你被此陣困在刀中,又不變成刀靈,它遲早會吞噬掉你這區(qū)區(qū)一魂?!比萏撶R提醒了一下他,刀劍至剛,魂魄至陰,從來不會陰陽調(diào)和。只有魂魄被沖散,消失在這廣袤天地之中。
想存附在刀上,只有成為刀靈,生生世世被鐵器束縛。雖然現(xiàn)在姬永夜的狀態(tài)也是差不多的,但刀靈和魂魄始終還是有區(qū)別的。
“這個我當然知道,”姬永夜說,“不過這個陣法好像替我承擔了不少刀里的剛正之氣。”
也不知道為什么,姬永夜很多事情都愿意告訴容虛鏡,他對她有著天然的信任。
“陣法還讓你能吸取活人的血氣?”容虛鏡問他。
“雖然我也想,”姬永夜說,“但好像只有尉遲醒和他那個同伴的血才行。之前就差一點,再有一點他同伴的血,這個符陣就能完整了?!?p> 容虛鏡只能算活人命數(shù),已死的人都是沒有命星的,否則她倒還真想看看,未來這個陣有沒有成型,成全型了又會怎么樣。
“設(shè)陣的人,”容虛鏡說,“應該是想讓你出去。但用活人鮮血祭陣太過陰狠,而且你也無法保證不會害了古逐月。本座會想辦法毀陣,至于你是存是亡,自求多福。”
“焚琴——!”姬永夜想要叫住轉(zhuǎn)身離開的容虛鏡,開口卻又喊出了這個名字。
明明不像的,他已經(jīng)想不起來焚琴到底是怎樣的人,但他總認為焚琴一定是溫和愛笑的。
而自己面前這個比寒潭還沉靜,比冰霜還刺骨的人,連表情都沒有一點,怎么會是焚琴呢。
“本座姓容,容虛鏡,”容虛鏡說,“不是你說的焚琴?!?p> 容虛鏡睜開眼,寒山盡平放在她盤坐著的雙腿上。她拿過刀鞘,把刀收了進去。
星塵神殿的穹頂上,每個命星都按著自己的軌跡在不斷運轉(zhuǎn)著。容虛鏡提著刀站了起來,仰望著星海。霸星和帝星的軌跡越來越靠近,兩顆命星在運轉(zhuǎn)過程中相接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
容虛鏡看著穹頂,她知道,新的時代就快開始了。
“尊位?!比莩簭牡钔庾邅恚谌萏撶R十步之外單膝跪下。
容虛鏡想了很久,終于想起來自己要教他起第一卦的事情:“過來?!?p> 容澈半刻也不敢耽擱,連忙起身站在了容虛鏡的旁邊。
“何為星辰?”容虛鏡問他。
容澈認真仔細地想了想,然后如實搖頭。他真的不知道,在莫名其妙成為觀星長老后,偌大的天北命星海,都要他一個人來執(zhí)掌。
“日后自然會知道。”容虛鏡淡淡地說。
比起很多自認為理解了星空的說法,她其實比較喜歡這樣干脆搖頭說不知道的答案。
至少不剛愎自用。
容澈愣了一下,他以為自己說不知道,容虛鏡可能會直接讓他出去。結(jié)果她說日后會知道,意思就是自己一定能留在這里了。
“是。”容澈低頭受教,臉上是藏不住的喜悅。
容虛鏡揮手拂過,《缺一錄》懸浮在了容澈面前,長卷緩緩展開。她伸手在長卷的文字上點過,幾個字符緩緩地亮了起來。
“算誰的?”容虛鏡問他。
容澈抬頭在漫天星辰中一望,隨手指了一顆命星。
“站在本座面前來?!比萏撶R后退了一步,為容澈讓出了位置。
容澈站在她前面,背對著容虛鏡站立。剛剛站定,容澈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臂不由自主地伸展開,右手在虛空中一抓,仿佛是想引自己剛剛所指的命星。
按容澈對自己的認知,命星一定是會一動不動的。但他這么一抓,命星還真緩緩向他移動過來。
容澈側(cè)過一點,想回頭看容虛鏡。容虛鏡在他背后帶著他引命星的身影還沒看全,只聽到她毫無情感波動的聲音在大殿里響起:“專一。”
“是?!比莩鹤灾绣e,連忙回過頭,專注地看著命星。
一顆泛著溫和光芒的命星懸浮在《缺一錄》上方,容虛鏡點過的字紛紛化成光影浮現(xiàn)了出來。
“天道至清,無涯而遠闊?!比萏撶R念出這句話的時候,字符也排列成了她所說的順序,環(huán)繞著命星。
“星辰所贈非人力能求,先輩得洪荒所睞,受青天恩澤,我輩必常存敬畏心?!比萏撶R念動著星算每個弟子都該謹記的法度,容澈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也跟著她一起念著,“天命所在,雖萬死而維其道,傾四荒而成其業(yè),承其骨血而行其百十難路萬重千山?!?p> 命星在字符的環(huán)繞下晃了晃,亮過一點強光后恢復了如初的溫和。
容虛鏡走到了容澈正前方,隔著《缺一錄的》長卷看著容澈:“感覺到什么了?”
容澈覺得很奇怪,他跟著容虛鏡這么一念,好像突然就感覺到了這顆命星的運行軌跡,再多想幾遍長卷里的記載,一個人影的逐漸出現(xiàn)在了自己腦海里。
“蘇靈朗?”容澈好像看到了它的宿主。
“行缺一卦?!比萏撶R說。
容澈抬手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光影,光影交疊,長卷上最簡單算式在他手下成型。
他腦海里的人影突然動了起來,蘇靈朗從馬背上下來,披著鎧甲走到長長的階梯下。血紅的披風在他身后飄揚,鎧甲突然變成了朝服,容澈看不懂這朝服的樣式,但從往來的無臉人影對蘇靈朗的態(tài)度來看,他的地位很尊崇。
蘇靈朗邁過宮殿的門口,跪倒在皇帝的面前,他低下頭,右手按著胸口。
年輕的皇帝走過來,雙手扶起他:“你是王朝唯一的輔國大臣,天下兵馬大將軍和上清御史相,都不足以表彰你對王朝的奉獻?!?p> 容澈突然從景象中清醒了過來,他發(fā)現(xiàn)容虛鏡靜靜地看著自己,一滴冷汗從他的鬢角滑落:“尊、尊位,我好像算到了新的輔國,他不姓寧,皇帝,好像也不是李氏皇族中人?!?p> 他很是害怕自己被扣上叛國的罪名,自己的第一卦就算到了亂臣賊子,而星算還倚靠著皇族。
“你怕什么?”容虛鏡淡淡地說,“星算等待帝星千年,第一卦就算到天下之主的肱骨臣,是你的榮耀?!?p> “天下……之主?!比莩夯叵肓撕芫眠@四個字。
時間太過于易逝,讓他都快像世間所有人一樣,認為星算等待千年的帝星只是個存在于弟子間口口相傳的傳聞了。
容虛鏡收回了《缺一錄》,一揮手,蘇靈朗的命星就回到了穹頂之中。
“要知道自己為何而起卦。”容虛鏡說,“你能算到他們的命數(shù),是因為命星信任先祖許下的星算法度。你一生,都要對星辰存敬畏心,要謹記天命可算可測,不可改不可違?!?p> 容澈回想了一遍剛剛?cè)萏撶R念出來的東西,當文字變成聲響在他耳畔響起的時候,他心中俗念如同被清風滌蕩,滿心只剩下了無邊星海。
這是信仰的力量。
“那要是為了自己的私利,利用星辰,會得逞嗎?”容澈問她。
容澈感覺能預知未來實在是太過于誘人,如果一個人能知道走哪條路更容易,那他當然不會選擇艱難的一邊。他可以靠自己的能力平步青云,一生都比別人過的好。
“會?!比萏撶R說,“等你不需要缺一卦就能算未來命數(shù)時,你想算什么都可以。”
“但違背使命和天意的后果,需要你自己承擔。”
容澈似懂非懂,他沒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有什么使命。而違背天意,他連天意是什么都不知道,又要怎么去違背?
“殿中沒有事務需要處理的時候,你可以去外面多試試手?!比萏撶R遞給他一個冊子,“多算算,你自己就能摸清門道。”
容澈接過冊子,翻開后發(fā)現(xiàn)里面空空如也。
“要自己寫滿。”容虛鏡說。
容澈突然開竅了:“是不是我只能算命數(shù),告訴他們未來會發(fā)生什么,但是不能干涉他們的決定,給他們提供改變的想法和思路?”
容虛鏡點頭。
容澈把冊子塞進胸口,對容虛鏡行過拜禮后滿心歡喜地退了出去。
不能干涉他們的決定。
容虛鏡抬起頭,用一雙沒有感情波動的藍眼睛靜靜地看著頭頂星辰運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