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亦塵愣在帳篷口,寒風往他袖口領(lǐng)口里灌,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看著寧還卿的背影,他竟然一個字都想不出來。
“好了,”寧還卿的語氣很輕柔,像是在哄一個不聽話的孩子,“快回去吧,我也累了。我剛剛所說,你不必猜測,句句屬實。你也不必太感動,我不是全為你,我是不想跟紫極一樣后半生活在懊悔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p> “他不是可以自殺了一了百了嗎?”風亦塵問。
寧還卿還是沒回頭,但他發(fā)出了一聲輕笑,風亦塵不知道自己這句話又是哪里不對,懵懵地撓頭。
“涵光死前,”寧還卿說,“托我給紫極帶個信,告訴紫極滾遠點,別去地下擾他的清凈,能活多久活多久。最好等涵光在奈何橋前頭過了好幾輪,把他忘得干干凈凈了再下地獄?!?p> 寧還卿帳子門口的守衛(wèi)軟軟地栽倒在地,風亦塵的神經(jīng)一下繃緊,把袖子里的暗箭上弦屏住呼吸,仔細聽著周圍的動靜。
“你說的是真的?”紫極突然出現(xiàn)在寧還卿身后。
風亦塵眼看就要發(fā)動,寧還卿站起來轉(zhuǎn)過身阻止了他:“無事,你下去休息吧,我和故人敘敘舊。”
在寧還卿一再的示意下,風亦塵終于肯收了箭退下,寧還卿把椅子轉(zhuǎn)過來,面對著紫極坐下:“還是那句話,句句屬實?!?p> “他葬在哪里?”紫極追問道。
寧還卿看著他的表情,臉上是藏不住的嘲諷:“你看看你的樣子,可惜我沒有鏡子,你的樣子跟條喪家之犬是真的很像?!?p> “別廢話,”紫極打斷了他,“他葬在哪里?!”
寧還卿收起了笑意,冷淡地看著紫極:“我要是你,我就不會問這個問題。涵光不想見你,他活著的時候你就不給他清凈,他死了你還是不想順著他的意愿一次?!?p> “再說了,”寧還卿補充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他臨死的時候就走了,聽他說是要去念渡一,不知道走到了沒有?!?p> 紫極轉(zhuǎn)身就要離開,寧還卿叫住他:“毒尊,要不要看一眼涵光的琴?”
“他的東西,我自然會拿回來?!弊蠘O說,“不需要承你的人情?!?p> 寧還卿向后一倒,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怯弱?!?p> 紫極斜了他一眼:“比不得你玩弄權(quán)術(shù)人心?!?p> .
尉遲醒清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自己的外袍,阿乜歆和古逐月在山洞口說說笑笑。
說的是阿乜歆,笑的也是阿乜歆,古逐月站在她對面,木訥地點頭搖頭。
“你醒啦!”阿乜歆發(fā)現(xiàn)尉遲醒坐了起來,跑過來蹲在他面前用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快說句話我聽聽,看看燒傻了沒有?”
尉遲醒任由阿乜歆捏著他的臉左看右看,他抬眼看著后面的古逐月,眼神示意他幫幫忙。古逐月聳肩表示無能為力。
“我沒事?!蔽具t醒只好自救。
阿乜歆看著他的雙眼,過了好一會兒之后就放開了手:“確實沒事,這個生無可戀的眼神,是尉遲醒本醒?!?p> “我遇到個長得很好看的怪人,”阿乜歆說,“給了我一顆藥,我醒過來的時候看你們兩個的樣子,覺得你比較需要這個藥就喂給你吃了,看樣子我應該是沒喂錯的。”
“是這樣的,”尉遲醒覺得一個頭兩個大,“這次就算了,以后別人給的東西,你不要亂喂給別人,你自己也別亂吃。”
阿乜歆撇了撇嘴:“哦。”
“你遇到的人是不是穿著紫衣服,腦袋上有條白蛇?”尉遲醒問她。
阿乜歆繼續(xù)撇嘴:“是?!?p> 尉遲醒抓著她的袖口晃了兩下:“你別生氣了,我是教你懂得防患未然,人家給你東西,萬一是要害你?!?p> 阿乜歆當做沒看見,委屈地低下了頭。
古逐月簡直沒眼看尉遲醒睜圓了眼睛試圖撒嬌的樣子,他只好抱著寒山盡平轉(zhuǎn)過身去,默默數(shù)著天邊的飛鳥。
尉遲醒抓了個石子丟中了古逐月的后腦勺,他吃痛轉(zhuǎn)回來,看見了擠眉弄眼的尉遲醒。
“你遇到的叫紫極,”古逐月替他解釋,“據(jù)說不是什么好人,尉遲醒是為了你以后不被騙所以才警示一下你的?!?p> 阿乜歆低下去的頭突然抬起來,她把自己的臉皺出一個怪異又可笑的鬼臉,見尉遲醒愣住了,阿乜歆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逗你玩的?!?p> 阿乜歆拍了拍手站了起來:“我知道他叫紫極,他是不是壞人我倒不清楚,我只知道他應該也不怎么開心,要害我的話他應該也沒空。而且他有事求我,只是我?guī)筒涣怂??!?p> “紫極求人?!蔽具t醒若有所思,“多半是為了涵光吧?!?p> 阿乜歆點頭:“誒你猜對了,他問我有沒有見過涵光,我看他的樣子,像是很著急找到這個人一樣?!?p> “他應該找不到涵光了吧,”尉遲醒說,“我聽說書先生講過這段,也不知道怎么流傳出來的,說是涵光上念渡一去了,如果他沒見到你,可能是死在了路上?!?p> “我要是不見了,”阿乜歆看著尉遲醒,“你會找我嗎?”
尉遲醒被她的目光盯得發(fā)慌,一下把頭別開了不敢看她。
“你呢你呢,”阿乜歆用手肘捅了下古逐月的腰。
古逐月莫名被點到后愣了很久,等他回過神來了之后,也不知是木訥還是認真地一下一下點著頭:“我會,你到哪里去了我都會找你?!?p> “詩里有句是什么說來著,”古逐月半天想不起來,但是那句話又好像就在嘴邊。
“上窮碧落下黃泉?!蔽具t醒說。
古逐月像是被掐住喉嚨的人突然得了赦免一樣,渾身舒暢:“對,就是這句,上窮碧落下黃泉。”
“那就這么說定了啊,”阿乜歆一拍巴掌,“怙倫珂說我歲數(shù)越大記憶力會越來越不行,萬一等我老了,走出去不知道路回來,你們兩個上窮碧落下黃泉一定要找到我。”
“好。”
“我沒說?!?p> 尉遲醒愣了愣,還是重復了一遍:“我沒說。”
阿乜歆氣極,蹲下來揪他的臉,把他端端正正的俊臉扯出滑稽的表情來:“不找我我就把你忘了,跟古逐月過逍遙日子去,你自己就不開心一輩子算了?!?p> “我本來就是不自由的人,”尉遲醒的臉都被她扯紅了,“你到處瞎跑,很多人不會讓我出遠門去找你的,有古逐月帶你回去就行了?!?p> 阿乜歆松開了手,站起來一腳把石子踢出了洞:“說點好聽的哄我都不行!”
“不行?!蔽具t醒說。
有誰會愿意對自己的心里在意的人撒謊?世上可能真的有,但是他尉遲醒肯定不是。
美妙動聽的謊言隨口就能說出來,但有多少為一句無法成真的話枯等了一生的人,要耗盡心血才發(fā)現(xiàn)自己活在虛幻里。
有些夢,一開始就不要做。
阿乜歆氣沖沖地往洞口走,氣流雙翼緩緩成型,但看上去比她來的時候要透明得多。她助跑到洞口邊,縱身一躍:“我不管你了!”
雙翼舒展,但阿乜歆的身形搖搖晃晃,古逐月緊張地跟了過去,卻只能在空中虛抓了一把。
洞口下是陡峭的山壁,除了阿乜歆這樣能飛的,一般人確實上不來也下不去。
“你身上有傷!”古逐月對著阿乜歆的背影喊道。
但她還是頭也不回地飛走了,轉(zhuǎn)過一個山頭后就不見了蹤跡。
古逐月站在洞口,引著脖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確認阿乜歆真的被氣走了,一時半刻不會回來,他才慢慢轉(zhuǎn)過身,看著靠在石壁上的尉遲醒:“你看上去好像不大好?!?p> “我以為你要問我為什么不騙騙她,”尉遲醒有點意外。
“你心里有數(shù)的事情,我為什么要問?!惫胖鹪伦哌^來,摸著尉遲醒手腕上的脈搏。
“怎么,”尉遲醒又感到了一點意外,“你還會把脈???”
“不會,”古逐月?lián)u頭,“但是之前你的脈象亂成那樣我還是能感覺到的,現(xiàn)在又跟快沒了一樣?!?p> “你的毒,”古逐月欲言又止,想了很久,他還是問了出來,“如果出了靖和,是不是就有救了?”
“不敢說肯定是,”尉遲醒如實回答,“但肯定比呆在靖和的情況要好得多?!?p> 古逐月在自己的胸前摸索,但是還是什么都沒摸到。尉遲醒看他像是丟了什么東西的樣子,忍不住問了出來:“找什么?”
“我有塊玉,這么長,這么寬,”古逐月雙手比劃著,“是一個白頭發(fā)的小女孩給我的,上面有個順字。我知道你們貴族之間起誓言都要用些很珍貴的東西,我想拿他來對你立誓。”
“白玉牌?”尉遲醒一下就知道了他在說什么,“星塵神殿的人給你了,你還敢拿來起誓言,你還真是不把他們放在眼里。”
古逐月找不到它,想起來容虛鏡說要等到有用的時候它才會出來,但是現(xiàn)在古逐月想用,它就是不肯出來。
尉遲醒阻止了古逐月繼續(xù)摸索的動作:“行了,我不需要你的誓言?!?p> 古逐月停下了動作,雙膝跪地立在尉遲醒的面前:“我的出身地位不配與你稱兄道弟,但是我可以保證,我一定會救你。”
“你圖什么呀?”尉遲醒看著古逐月一臉嚴肅的樣子,看了很久之后輕輕笑了一下,“你要為你自己而活。”
“就為除了你,別人不會告訴我要為了我自己而活。”古逐月還是回答得很認真。
吃過很多苦的人,到底需要多少甜才會覺得一生值得?這個問題尉遲醒沒有仔細思考過答案,但是他現(xiàn)在好像覺得,不需要多少,只需要一絲的甜。
“好好好,行行行,”尉遲醒妥協(xié),“你先起來,想救就救,反正回了皇城我也還是在你眼皮底下,你要試多少藥都行?!?p> 古逐月傻樂傻樂地站了起來,想起自己剛剛說的話,他突然覺得有那么一丁點肉麻。
“手伸過來,”尉遲醒拿起自己旁邊的藥罐,“給你換藥?!?p> .
李靈秀偷偷跑到了霄門城樓上,扒著城墻遠眺逐鹿林,掰扯著尉遲醒進入林子的時間,居然已經(jīng)快要小十天了。
也不知道欽達天有沒有替自己的事情想想辦法,她最近看了很多繡樣的冊子,只要圣旨一來,她馬上就能開始給自己繡一整套嫁衣出來。云盤浪花纏枝鳳回首的紋路走向,像是少女心事一樣在她腦中久久不能揮去。
她看夠了,轉(zhuǎn)身就想往城樓下走。
“啊——!”李靈秀發(fā)出了令人耳朵發(fā)酸的尖叫聲。
一個金吾衛(wèi)就杵在她的身后,手里握著長`槍,面無表情地看著李靈秀。
“你干嘛??!”李靈秀氣得指著他的鼻子大聲說話,“把本宮嚇死了你能有什么好處?!”
一只黑蟻從這個金吾衛(wèi)的鼻孔里爬了出來,它在人中的地方打了幾圈,抬起觸角靜止了片刻后發(fā)力跳到了李靈秀的食指上。
李靈秀收回手,把這個小黑蟻舉到眼前仔細觀察。人和蟻就這樣微妙地對視著,誰也沒有先動。
更多的黑蟻從金吾衛(wèi)的七竅中爬了出來,李靈秀腿一軟,幾乎快要站不直了。她連忙把手上的黑蟻抖落到城墻底下,背靠著城墻,才勉強沒有跌坐在地上。
金吾衛(wèi)的盔甲全都掉落在地,只有個團團黑蟻組成的人形,一瞬間人影崩塌,黑蟻散落在地,繞著李靈秀的雙腳爬行著。
李靈秀恐懼地靠在城墻上,剛才她還能尖叫出聲,現(xiàn)在她只覺得渾身脫力,如果沒有城墻當做依靠,她可能連站穩(wěn)都成問題。
“呼——咯——”粗重的呼吸聲在李靈秀的耳邊響起,城墻上搭上來了一只露著些許白骨的手。
李靈秀遲緩地轉(zhuǎn)過頭,一張腐爛大半的臉正在她的肩頭。人臉被利器割傷了一大片,又被什么外力撕扯,他的下巴歪歪扭扭地掛著,倒很像是在對著李靈秀笑。
“無禮?!币粋€紫衣服的男人出現(xiàn)在了李靈秀的正前方,他伸指指了一下李靈秀肩頭的腐尸,“這可是公主殿下。”
腐尸像是挨了訓斥的小孩,咯咯了幾聲后就挪到了一邊去,翻過城墻落在城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