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璟被侍衛(wèi)叫醒的時候嚇的不輕,侍衛(wèi)說御殿金吾衛(wèi)傳話來,陛下要見他。
尊貴的太子又驚又喜,催促著下人給自己洗漱完畢后匆匆趕到了皇帝的大帳外。帳頂貼的金箔在晨光里熠熠生輝,李璟雙手交握在自己面前,低著頭等待傳話太監(jiān)。
大帳的門簾被掀開,侍女一路引著李璟往里走。威嚴的皇帝坐在高高的座椅上,他單手支著頭,閉眼像是在沉思些什么。
李璟走到跟前,跪拜下去,低伏著身子沒有起來:“不能為父帝分憂,是兒臣的失職,請父帝責罰。”
李慎睜開眼看著他:“起來吧,靈秀昨日派人來告訴我欽達天來了,你覺得,她為何不來見朕?”
“兒臣惶恐,”李璟抬起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他,“兒臣不知,但既然欽達天來了,就說明他們對我們還是有幾分敬意的?!?p> “荒唐!”李慎一甩長袖站了起來,“幾分敬意?”
李璟像是受驚的羔羊,又慌慌張張地伏拜了下去:“兒臣失言?!?p> “父帝!”李靈秀提著自己的裙擺,直直地闖了進來,她的裙裾掃過李璟的手背,踩著高臺的階梯,李靈秀直接扯著李慎的袖口,“父帝,醒哥哥又不見了,您又把他安排去了哪里?”
李慎深吸了幾口氣,轉(zhuǎn)頭看著這個不知禮數(shù)的女兒,竟然慈愛地笑了起來:“靈秀,沒大沒小?!?p> “您先讓哥哥起來,”李靈秀嗲著聲音撒嬌,“再把醒哥哥交出來,從來南行宮開始,兒臣再也沒見過他了?!?p> “先起來吧?!崩钌魇疽庾约汗蛑膬鹤悠鹕碜拢铎`秀坐在金椅上,“你如今已經(jīng)不是小姑娘了,要注意你的言行,不要老跟著外邦的人廝混。”
他的話其實已經(jīng)不算隱晦了,早幾年旁敲側(cè)擊李靈秀少貪玩多讀書,她只當是聽不懂李慎在說什么,后來李慎私下無人時,干脆把話挑明了提醒她,就像現(xiàn)在這樣。
“什么外邦不外邦,”李靈秀巴掌大的小臉上快堆不下這樣多的不愉快了,“我如今已經(jīng)十五歲了,父帝要是愿意,他就不是外邦人,是您的女婿?!?p> “靈秀!”這次出言提醒她的人是李璟,“不要丟了你的身份?!?p> 李慎投給李璟一個贊許的目光,他轉(zhuǎn)過來溫和地看著李靈秀:“你是我最疼愛的公主,皇城里想娶你的王公貴族尚且要經(jīng)過我無數(shù)次的篩選和考驗,父帝話只說一遍,尉遲醒,你不能嫁?!?p> “不為什么!”李慎在李靈秀發(fā)問之前喝止了她,他臉上少見地帶著點極力克制的慍怒,“誰都可以,尉遲醒不行!尉遲家的人不行!泊川的人都不行!”
這個走向暮年的帝王發(fā)間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銀絲,皺紋爬上了他威嚴的臉頰眼尾,曾經(jīng)目光凌厲于陣前氣蓋三軍的雙眼也失去了原本的鋒利,歲月不曾放過任何凡人。
哪怕你的一生受萬國朝賀。
李靈秀氣得漲紅了臉,她把一張黃紙拍在李慎的胸膛處,氣沖沖地往臺階下走:“欽達天來過了,這是她給您的見面禮,祝你萬壽無疆福澤永昌?!?p> “等等,”李慎叫住了她,“欽達天她人呢?為何不迎過來以上賓之禮對待?”
“朝政朝政!”李靈秀聽完了,頭也不回地繼續(xù)往外走,“就知道朝政,不知道,沒見著,早上起來就不見了!”
李璟看著自己的父親一臉無奈地望著李靈秀離開的方向嘆氣,他坐直了,雙手交疊對著李慎拜下去:“父帝,妹妹年紀尚小,很多事她還不懂。”
“承明?!崩钌鲉玖怂男∽郑笆请尢v容靈秀了,她以后恐怕要吃不少苦頭,你是她哥哥,你要好好保護她?!?p> 李璟長拜下去:“兒臣知道?!?p> “圍獵的事情安排得怎么樣了?”李慎問他。
“父帝放心,”李璟坐直了回答,“左右是寧輔國和風將軍,兒臣就算是什么都不做,圍獵也不會出什么問題的。”
“說起來,風臨淵也還未婚配吧?”李慎皺著眉思考。
靖和的左膀右臂,某些方面來說是有很大的相同點的,比如都是位極人臣,比如都大齡未婚,皇城里富家的姑娘們擠破了腦袋都擠不進去他們的府門。
“父帝是想?”李璟很害怕聽到自己心中所想的答案。
李慎看著愁容滿面的李璟,不由得笑了起來:“我還沒老糊涂到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她兄長的老師輩,他們早過了而立之年,就算要嫁,也是嫁我的大公主,不會嫁靈秀的?!?p> 李璟松了口氣,李慎又想起來一個人:“你覺得,陸征怎么樣?他與你一同師從寧卿,才能卓越是一目了然,但人品我還是要問過與他親近之人?!?p> “陸少將軍少年英才,”李璟誠懇地回答,“來日必是鎮(zhèn)守一方的名門將星?!?p> 言下之意還是否定了這門神來一筆的指婚,陸征是要去征戰(zhàn)天下的人,上了戰(zhàn)場就半條腿踏進棺材里,李慎想了許久,還是覺得另謀良婿比較穩(wěn)妥。
“父親?!崩瞽Z喊起這個稱謂時有點心虛,但還是說出了心中所想,“您既然想用父親的身份為靈秀指婚,可否暫且放下君主的身份?靈秀想嫁的是情投意合之人,而非門當戶對之人?!?p> 李慎看著自己的兒子,他眼里的喜怒藏得太久藏了太深,連他的兒子都看不出來了。
“如此僭越之言,”李慎威嚴而冰冷的聲音在金帳里回響,他的目光在金帳里掃了一遍。
“兒臣不會再提起?!崩瞽Z自知有錯,慌慌張張地跪了下去。
李慎勾起嘴角無聲地輕笑了一下,他從高臺上走下來,扶起了自己的兒子:“如此僭越之言,日后不可在外人面前提及,只你我父子二人知曉?!?p> 李璟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他額角因為驚嚇冒出的冷汗還沒退去。他仿佛又看見了那個小時候把自己放在膝頭教他寫字的父親。時間過去太久,身為君臣太久,李璟都快忘記自己與他是有父子情分的。
“御殿金吾衛(wèi)何在?”李慎沉聲喊道。
金帳的角落里鉆出來不少通身金甲的金吾衛(wèi),他們的護心鏡上雕琢著靖和荊棘困月的圖騰,精鋼打造的鎧甲被鍍上了一層金,他們的刀柄刀鞘上也纏著荊棘的花紋,像是一路從絕境里劈斬而來的架勢。
“賜死?!崩钌鞯穆曇舯?,短短兩字說畢,金帳里所有人紛紛跪下。
李璟的手還在自己父親的手里,他腿一軟,重重地跌坐在地。他此時本該求饒或者認錯,但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他只能望著這個面上沒有一絲表情的帝王。
一片金色的人影在李璟眼前晃動,金吾衛(wèi)門出現(xiàn)在了跪著的宮人們身后,數(shù)十把長刀出鞘,金帳內(nèi)的寒光粼粼閃動。李璟覺得自己的腦袋像是快炸裂開了一樣的疼痛,眼淚從他呆滯的臉上流下來。宮人們低低的嗚咽聲像是煉獄里傳來的凄慘之音,他很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他說錯了話,這些人是要替他死的。
“靜觀?!?p> 一個聲音從帳外傳來,夾雜著如同洪荒而生的孤獨和睥睨眾生的高傲。大帳的門簾被狂風高高地掀起后又落下,熾白的光芒在李慎走下來的高臺上綻放開,金吾衛(wèi)們紛紛丟下了刀,不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受強光刺激,李慎和李璟也閉上了眼,風從高臺上吹過來,掀動了李慎的長袍和他的發(fā)須。直到光芒消散,帳內(nèi)的人才能緩緩睜開眼。
“尊位?!睅?nèi)除了李璟和李慎,所有人都跪伏了下去。
當世還敢直呼李慎表字的,除了容家家主,還有哪一個敢冒這樣的大不韙?
李慎右手按著心口,對著她低下頭:“鏡尊位?!?p> 容虛鏡站在高臺上,負手背對著眾人,她穿著一身黑衣,金線繡成的花紋華光流動。她的頭發(fā)被兜帽遮住,高臺上對應的金帳頂有面琉璃鏡,日光穿過琉璃鏡投射到她的身上,像是神明親臨人世。
她抬起手,宮人們的頭頂有點點星光升起,紛紛向著她的掌心飛去,漸漸凝聚成了一個冷白色的光團。容虛鏡攥緊了手掌,光團一下就黯淡了下去,宮人們紛紛昏倒在地,金吾衛(wèi)偷偷地對換眼神,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他們醒來不會再記得……”容虛鏡卡了一下,她好像忘了這個太子叫什么名字,“太子方才所言,靜觀可留他們性命?”
“得尊位相救,是他們的無上榮幸?!崩钌鞯椭^回答。
容虛鏡舉起手臂,在日光里張開了手,星輝從她的手掌出發(fā),散落在了耀眼的陽光里:“他們也是無辜受累?!?p> 同一時間,星塵神殿里,受霸星所刺激而黯淡下去的命星閃爍了幾下,恢復了如初的光華。
李慎低著頭,咬緊了自己的牙關(guān)默不作聲。
“靜觀,”容虛鏡的聲音不輕不重地響起,“你是皇帝?!?p> 李慎聞言抬起頭,高臺上哪里還有容虛鏡的身影,只有孤獨的王座在琉璃鏡下受日光照耀。
“滾出去!”李慎怒吼道,“全部都滾出去!”
金吾衛(wèi)們拖著昏迷的宮人們離開,李璟爬了起來,對著自己的父帝長拜后也退了出去。李璟余光瞥到這個遲暮的帝王一步一步走上自己的王座,背影落寞,他重重地跌坐在金色的椅子上,伸手撐住自己那顆被沉重的珠玉冠所壓著的頭顱。
李璟不敢再看,匆匆逃離了金帳。
“太子這是怎么了?”寧還卿手里拿著一卷文書,上面全是這次圍獵的安排,他剛走過來,就正好撞見連御殿金吾衛(wèi)都被趕出來的大場面。
李璟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文書:“老師還是不要進去了,鏡尊位方才來過?!?p> 寧還卿心下了然,鏡尊位來過,那這個場面就說得通了。李璟一邊跟著寧還卿往輔國的理事帳營走著,一邊把剛剛的事情大致給寧還卿講了一遍。
“我總覺得,”李璟壓低了聲音,“父帝越來越喜怒無常了,并非我不遵孝道,實在是我拿不準哪句話又會讓父帝不快?!?p> “凡俗世人,都會老去,”寧還卿倒是坦然地笑了笑,“陛下也不過蕓蕓眾生中的一個?!?p> 李璟嘆了口氣:“我看如今就只有鏡尊位敢說父帝的不是了。她說那些宮人是無辜受累,不就是明里說父帝昏庸無道殺人如麻嗎?!?p> 寧還卿幫李璟掀開帳營的門簾,待他走進去之后自己也跟了進去。
“老師,學生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多了,老師要做的事情,真的是對的嗎?”李璟滿面憂愁地問他。
“為何又覺得不對了?”寧還卿反問他。
李璟脫下自己的披風,交給跟在寧還卿身側(cè)的那個暗衛(wèi),走到桌邊坐了下去:“今日數(shù)十位宮人險些因為我的失言和父帝的一時之怒而無辜丟了性命,鏡尊位不出現(xiàn),這些人恐怕真的要成御殿金吾衛(wèi)刀下冤魂。”
“究其根本,”寧還卿笑著說,“陛下變成現(xiàn)在這樣子,是因為什么呢?”
民心日復一日向著星算傾過去,皇權(quán)并沒有旁落,但卻已經(jīng)丟失了不少威信。星塵神殿里那些人倒是兩耳不聞殿外事,一心只算天命事,但皇帝著急。
皇帝急自己手里的權(quán)力變得越來越虛,然而他還真的不能動鏡尊位。星算的勢力不止在靖和,天下四方,每一個與靖和有邦交的國家,都有超過國家半數(shù)人口的星算信徒。到時候靖和的人都會站起來反這個皇帝不說,邊土受不受侵犯也成了未知數(shù)。
“這條路不好走。”李璟嘆氣,“我見今日御殿金吾衛(wèi)的反應,那是父帝一手扶植的親信,他們在不自覺之間早就深受星算影響。連這樣的死士都如此,更不要說天下人了。老師要走的,恐怕是沒有什么出路的大難之途?!?p> 寧還卿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杯敬李璟:“臣從不畏懼大道艱難,只做心中認為正確的事情?!?p> “啊呦!”一個少女的尖叫聲在兩個人身后的屏風之后響起。
李璟看見經(jīng)常跟著寧還卿的暗衛(wèi)不知道什么時候去了屏風后,現(xiàn)在還提著一個少女的衣領(lǐng)把她揪了出來,放在寧還卿的面前:“主人?!?p> 這個少女的眼睛明明又圓又大,但是不怎么是可愛的意味,更多的是一種清冷疏離的美感,讓人不由自主就聯(lián)想到冰,聯(lián)想到雪,聯(lián)想到這世上所有寒冷的東西。
但就是這樣的長相,她手里緊緊地攥著不少糕點,一動彈還有幾塊從她的腰間掉了出來。
寧還卿倒是覺得有趣得很,他身子前傾了一點,笑著問她:“你是誰?從哪里來?”
“我叫阿乜歆,”她回答道,“我從震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