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逐月愣了愣,趕緊抽回了自己的手,低下頭:“不敢冒犯?!?p> 自靖和西行的使者歸來后,念渡一聲名大噪,朝圣者從各處出發(fā),趕赴到雪山上,等他們歷經(jīng)萬難攀了上去,卻發(fā)現(xiàn)除了一道符咒,什么也求不到。
星算只要機緣到了,心有所求的人必定能從他們的卦象里求到一段未來之事。他們雖然高傲,但能給信徒的,是真切的未來。
念渡一的修行者,說著無邊大道,卻只送人一道信則靈不信則廢的符咒。
百年光陰穿梭,熱潮過去,念渡一的雪山恢復(fù)了平靜,膚淺隨大流而來的信仰者也隨大流而去,剩下的信徒,依然在云上宮中苦修。
“虛名,”阿乜歆擺擺手,“虛名而已,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會什么。那么多人找我求東西,我只會這個祝禱符,他們也知道這個東西很普通,但是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給他們,他們就很開心?!?p> “求個心安而已,”古逐月說,“你本身就代表著一個符號,能讓他們心安?!?p> 阿乜歆半懂不懂地點頭:“他們說我是要嫁給將來的皇帝,掌管天下四方的人。我的能力會在合適的時候開啟,但是什么才是合適的時候呢?”
“我覺得時時都合適,到底誰覺得合適,我自己的能力才能被開啟?為什么我自己的能力我自己不能決定呢?”
她叭叭地說著,古逐月的腦子被她繞口令一樣的話饒得差點打不過來轉(zhuǎn)。
“你到底是誰?”古逐月問她。
“我就是阿乜歆啊,”阿乜歆一臉理所當(dāng)然,“我是從震州來的阿乜歆,我住在念渡一,人們都叫我欽達天。”
古逐月能接觸到的文字不多,但他聽過不少前朝傳說,一千多年前,也有一個號稱要嫁給皇帝的天選之人。四方豪杰為了爭奪她而掀起一場又一場的戰(zhàn)爭。
但其實所有聰明人都懂,哪有什么注定要嫁給皇帝的人。權(quán)謀者不過是設(shè)立了一個令天下人都信服的符號而已,誰得到了符號,誰就能讓民眾相信他是天選的皇帝。
他們要爭人心。
命,是可以被更改的,沒有生來的王侯將相,也沒有一成不變的權(quán)勢地位。這個分割的時代,給大部分人帶來了不幸,卻又給小部分人帶來了機遇和觸手可及的榮光。
“那你有喜歡的人嗎?”古逐月問她,“說不定你喜歡誰,誰就能當(dāng)皇帝,而不是誰娶了你,他就能當(dāng)皇帝。你可以自己決定?!?p> 阿乜歆倒是從來沒從這個角度想過,或者說她甚至沒考慮過自己嫁人。
“那我要是喜歡你,”阿乜歆問,“你也可以當(dāng)皇帝嗎?”
古逐月看著阿乜歆,眼神里是這時候的阿乜歆讀不出來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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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武皇帝多次對史官提起,他發(fā)家之前的那段奴隸歲月里,他未想過自己的人生會有另一種活法。
當(dāng)真正握住了權(quán)力的刀柄時,神武皇帝突然回憶起了那個霞光滿天的下午。星算的掌門人從狂風(fēng)中走來,念渡一的欽達天問他如果自己喜歡他呢。
這兩個在世人心中如神祗般存在的人,隨隨便便就選擇了一個尚未生出野心的奴隸。
神武皇帝想,自己的心境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改變的吧?如果這世上民心所向的兩個人,都選擇了自己,那天下,為什么不能爭呢?
雖然那時候,少年們還不懂自己身上到底承載著怎樣的可怕又可敬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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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遲醒邁著步子悠閑地往自己的住處走,路過的婢子奴隸跪過他之后,都會悄悄在他背后低聲議論著什么。
他從不回頭斥責(zé)他們,只當(dāng)聽不見,實在是聽見了也當(dāng)左耳進右耳出。
圍獵隨行的男子,無一例外都住在了不遠的帳營里,只有尉遲醒跟著啟陽夫人一起住在了南行宮。這個為了女人孩子修建的溫室。
“醒哥哥!”一個響亮的少女喊聲在長廊的拐角處傳了過來。
尉遲醒停下了悠閑的腳步,方向一拐,極速朝著另一邊的偏僻處走。
“別告訴公主見過我?!蔽具t醒叮囑著路過的下人,飛快地逃離聲音的來源。
華冠錦服的公主急匆匆地轉(zhuǎn)角,看見了長廊那頭跪下了正要起來的婢子:“看見醒公子了嗎?”
婢子們再次跪下,紛紛俯身搖頭。
公主叉腰走了過去,在他們面前走來走去:“你們當(dāng)本公主是傻的嗎,沒看見他你們跪什么跪?”
婢子們的身體俯得更低了,齊刷刷伸手指著剛剛尉遲醒離開的方向。
“起來吧?!惫鞑洳溥~著步子追了過去。
尉遲醒一路慌張地穿行過越來越靜僻的走道,他感覺自己像是逃生一樣。前方的道路變得潮濕而帶著泥濘,尉遲醒提起他過長的衣擺,遇到大泥坑就跨步跳過去。
走著走著,馬棚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他提著衣擺,在馬廄前面踱了幾圈,打開柵欄走到馬槽后面蹲了下去。
古逐月抱著馬草出來,阿乜歆像尾巴一樣跟著他,手里也抱著一捧馬草。
“喂!”古逐月背后突然響起一個嬌蠻的聲音,他轉(zhuǎn)過頭,看著那個衣擺下和鞋子上沾滿了泥土的女孩子。
古逐月把馬草放在食槽里,對著那個女孩子跪下來,扣了扣頭。
阿乜歆看著那個女孩子走到古逐月的面前,在他面前來回踱步,眼神四處張望:“小馬奴,本公主問你,有沒有看到醒公子過來?”
“這里沒有別人,只有我跟他。”阿乜歆替古逐月回答了。
公主打量著這個沒有跪自己的人,看她的裝束不像是靖和的人,圍獵來的異國皇族太多,公主一時間也吃不準這是哪個貴族。
“你是哪里來的?”公主問她,“怎么跟一個奴隸混在一起?”
“我不能跟奴隸一起嗎?”阿乜歆問她,“奴隸跟我有區(qū)別嗎?”
公主這倒是被問住了,奴隸也是人,她也是人,本質(zhì)上來說確實沒什么區(qū)別。
見公主答不上來,阿乜歆抱著馬草往食槽走,準備把馬草放進去。她剛走到食槽邊,一張溫雅俊秀的臉抬起來看著她。
那個蹲在馬廄里的小公子伸出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示意她不要聲張。然后他又雙手合十,做出拜托的姿勢。
阿乜歆輕輕點了下頭,轉(zhuǎn)身把古逐月拉起來:“我們沒見過你要找的人,你的裙子臟了,你找到他,他看到你不漂亮的樣子,你會高興嗎?”
公主低頭看著自己的裙子,覺得阿乜歆說得很有道理:“我叫李瓔,小字靈秀,你叫什么名字?”
李靈秀覺得這個女孩子跟自己十分投緣。
“我叫阿乜歆,”阿乜歆坦然地說道,“他們都叫我欽達天?!?p> 李靈秀倒吸了一口涼氣,她父帝專門從雪山上接來的貴客,現(xiàn)在跟一個馬奴廝混在一起,還干著喂馬這種粗活。她想到了這個女子不一般,但實在是沒想到她就是欽達天。
“欽達天,”李靈秀雙臂交叉,手掌貼著自己的肩頭,對著阿乜歆彎下腰,“你應(yīng)該跟我去見我的父帝,而不是在這里喂馬,你是尊貴的客人。”
阿乜歆轉(zhuǎn)過身,走過去把馬槽里的馬草呼擼均勻,她伸手摸了摸一匹馬的頭頂,對著下面蹲著的尉遲醒眨了眨眼。
“我不去?!卑⒇快дf,“剛剛有海東青飛過來,我們長老和我的阿媽叫我不要見海東青帶過來的人?!?p> 海東青,是星算的送信使。
李靈秀心下了然,大門大派之間必然有一些他們凡俗人不懂的糾葛,星算和念渡一說不定就恰好互相看不順眼。
“那你跟我走?”李靈秀試探著問她,“我們兩個女孩兒在一起不是更好相處嗎?朔州新貢了很多織繡,我叫他們給你做衣裳?”
阿乜歆伸手張開五指在自己胸前揮了揮,用嘴型跟尉遲醒說了句再見。
“走吧?!卑⒇快П谋奶刈吡诉^去,路過古逐月的時候拍了下古逐月的肩膀,降低了聲音對他說,“我下次再來找你,給你帶好看的衣服和好吃的,等我?!?p> “馬廄里有個人,在躲她?!?p> 李靈秀追著撒歡的阿乜歆離開了,古逐月走到她剛剛放馬草的地方,果然有個人縮在那里。
“出來吧,”古逐月看著那個灰頭土臉但是依舊貴氣非凡的少年,“公主走了?!?p> 尉遲醒站了起來,拍了拍被自己衣服帶起來的枯草,古逐月斜眼看了一下他,伸手把掉落在他頭頂?shù)囊稽c馬草摘了下來。
兩個人中間隔著個粗礪的石質(zhì)馬槽,尉遲醒站在馬匹中間,古逐月站在旭日余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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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塵神殿里兩顆非常的命星軌跡在這一瞬間交疊,紅色的霸星爆發(fā)出從未有過的光芒,白色的命星也不甘示弱。兩顆命星爭輝,四周的命星一下被襯得黯淡了下去。
容虛鏡站在穹頂之下,抬頭靜靜地看著一切的發(fā)生,她松開手,透明的長杖化作星輝四散而去,頭頂銀色樹枝狀的發(fā)箍也隨之消散。
“容硯青?!北凰穆曇艉俺鰜?,這三個字帶著無盡的寒意和拒人千里的高傲。
容硯青從陰影里走出來:“尊位?!?p> 容虛鏡一伸手,一顆命星從穹頂飛下來,縈繞在她的掌心。她把命星遞給容硯青:“找人去查她的往事,從出生到現(xiàn)在,事無巨細,全部?!?p> 容硯青偷偷閉眼感受了一下這顆星星主人的身份,他恐懼地睜開眼,很是不能理解自己家主的決定:“尊位,這是?”
“啟陽夫人?!比萏撶R淡淡地說,“天下沒有本座查不得的人?!?p> 穹頂上那顆紅色的霸星,本該在永定八年就永遠寂滅,但今年年初,霸星出現(xiàn)在了皇城的命星海里,容虛鏡發(fā)現(xiàn)了它。
也發(fā)現(xiàn)了它的宿主——
——尉遲醒。
但尉遲醒的母親,早該死在了十六年前的圍剿里。
“不該問的不要問?!比萏撶R看著容硯青的頭頂,他深深地低著頭,但容虛鏡依舊知道他想問什么,“本座要去南行宮,新的觀星長老就在這一批新進來的門徒里,你選出來?!?p> 觀星掌天北,觀塵司天南,容硯青剛把自己的銀牌交給司星觀,尊位給他的第一個難題就是從資質(zhì)差不多的門徒里找出未來掌天北一方命星的人。
容硯青心里苦笑,不知道該覺得榮幸還是該覺得被刁難??赡苋萏撶R是真的不知道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有她這樣的天分。
“怎么?”容虛鏡的尾音輕微上挑,是個疑問句。
“下職領(lǐng)命。”容硯青半跪下去,右手按在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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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在喂我的馬?”尉遲醒看見身側(cè)是自己的馬,轉(zhuǎn)頭問自己面前這個少年。
他很瘦,穿著灰色粗布衣衫,一根破舊的深藍色腰帶扎在他的腰間。敞開的領(lǐng)口可以看他深刻而漂亮的鎖骨,這是瘦帶來的美的饋贈。
不同于奴隸們的低眉順眼或者是阿諛奉承的神態(tài),古逐月的眼睛里帶著一股子倔強和對這個世界的不服氣。
“你叫什么名字?”尉遲醒問他。
古逐月雙手交疊,深深地鞠下一躬:“稟醒公子,下奴姓古,名逐月。”
“古逐月,”尉遲醒念了一遍他的名字,“追云逐月,四荒同晨,八陸不昏,飲平江之水,與天地共生。令堂是對你寄托了成大事的期望。”
古逐月抬眼看著這個站在馬廄里文縐縐的泊川人,全靖和的人都知道這個泊川蠻子課業(yè)難以入目,只當(dāng)是他的天資實在是不能加以教育。
但短短幾句話,古逐月雖然不能完全聽懂,卻也覺得他一定不是池中之物。
“醒公子是在取笑我這個奴隸?”古逐月重新低下眼,不去看這個即使一身塵灰也光彩奪目的異族王公。
尉遲醒從馬廄里踱步出來,走到了他的面前:“你可遇到過跟你同姓的人?”
“沒有?!惫胖鹪碌椭^回答。
“你可曾從唱本上聽過與你同姓的人?”尉遲醒接著問他。
“不曾。”古逐月依舊低著頭。
尉遲醒伸手托起他:“莫非普天之下就你一人姓古?你可曾想過為何?”
古逐月登錄在卷宗屬里的名字是阿展,是那個負責(zé)錄卷的副管隨意給他取的。事實上這里的每個奴隸,名字沖撞了哪位貴族,都會被隨便安個名字。
但古逐月當(dāng)時還沒說出自己的名字,只報了個姓氏,副管就告訴他古什么古,今天起你叫阿展。
“看你的樣子,你也是好奇的”尉遲看著他的頭頂,“不過我也只看到了一些皮毛,你自己想辦法來我住處,我就想辦法帶你回皇城,上清宮里的卷宗會給你答案的。”
“還有,做人不要這么老實,人家問你你就告訴別人你的名字?!?p> 古逐月慢慢抬起頭,對上了尉遲醒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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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虛鏡伸臂一指,一道淺藍色的溫和光芒從她指尖沖了出去,圍成了一個圈,把霸星四周的命星與它隔絕開了。
她伸手攏過自己的兜帽,把一頭白發(fā)藏在其中。與容硯青擦肩而過后,踏著星輝向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