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父子言,口難開
“行了,你們也累著了,先回去歇一會罷。”呂母待廳中眾人散去,笑盈盈地拉著姤兒的手說道。
姤兒昨晚一夜沒睡,第二日又早早起來拜見公婆,行完一套禮時已有些暈頭轉(zhuǎn)向,聽到了呂母的這句話,身上一下子如釋重負。
“三郎,你留下來,隨我到書房去?!眳胃附凶×藚螏r,面無表情地背著手站了起來。余光中瞟到呂母沖著自己使眼色,呂父輕咳了兩聲,帶上些和悅的神色對姤兒說道:“三兒媳,你先回去罷?!?p> “是,爹。”姤兒點頭蹲身,然后和呂巖對視了一眼,便退身回房了。
書房一邊開著大窗,秋日的陽光透過窗紙,映照在矮柜上淡紫色的木槿花上,撒下片片落影。房中另一邊則是擺滿了書的木柜,一旁的白墻上掛著一副《藍田煙雨圖》,與一旁高幾上的青蘋梅枝相映襯,別有一方韻趣。
呂巖跟著父親走進房間最里面的書案旁,在坐榻前停住了腳。
“坐?!眳胃缸抡苏律篮螅靠戳搜凵砗蟾吒吡⒅膮螏r,開口說道。
“是。”呂巖點點頭,在呂父對面的坐榻上坐了下。
兩人中間的書案上是呂父未練完的字帖,一旁堆著數(shù)十頁紙,呂巖掃了一眼,是父親記錄的海州大小官員民案。
盡管手下有專門整理檔案的官員,呂巖卻知道父親一直保留這樣的習(xí)慣,一方面他是為了整理文書切實職責,另一方面也希望在回憶書寫的過程中反思考量,以求想出更好的處理事務(wù)的辦法。
“爹,叫三郎過來是為何事?”呂巖盤著腿,雙手搭在兩側(cè)的膝蓋上,直著身子問道。
呂父從書案下的夾層中掏出兩封信,遞給了呂巖一封,說道:“這是茍侄寫給你的賀信,信使路上耽擱了幾日,所以昨日才送過來。另外他也向我問了好,說前不久升了侍御史,又抱了個大胖小子,脫不開身過來。看他一家日子安好,茍家算是苦盡甘來啊。”
“林錦生了?”呂巖這幾月過得云里霧里,乍一聽到這消息,不禁瞠目?;剡^神兒來,呂巖掐指一算,十月懷胎,林錦臨盆的日子的確是早就到了,內(nèi)心不禁為兩人感到欣喜。
見父親皺起眉頭,顯然是對自己直呼林錦之名感到不妥,呂巖急忙改口道:“父親說的是。表......表嫂子剛生,遷官又有很多事務(wù)要忙,我看一年半載的是過不來了,等過些時日回去,我和姤兒順道兒去看看?!逼堣帽葏螏r長了幾歲,按輩分是他的表哥,不過呂巖很少這樣叫,因此這聲“表嫂子”,說出口來也十分別扭。
呂父點點頭,思忖了半響,說道:“是該去看看......不過,既然要去京城,是否也到你三叔家坐坐?聽他說朝中空出了些職位,需要些務(wù)實肯干的人才。你看茍侄因此能被提拔為社稷百姓做些事,你若是......”
呂巖嘴角保持著一抹微笑,明白了父親找他談的目的,而且也早料想到了。不慌不忙地站起,又在一旁的地板上跪下,呂巖拱手說道:“父親的心意三郎明白。只是——”
呂父眼中的光亮逐漸黯淡,果然,對三郎的指望,即便是成了家也依舊是枉然。
“只是孩兒雖可乘門蔭之便,卻心有不安,如若真要上京得那一官半職,孩兒希望能夠再次參加科考,也不枉所學(xué)之才?!?p> 聽聞此言,呂父的眼中又閃現(xiàn)出一點希冀,可轉(zhuǎn)念一想,當初這三郎被自己逼得緊了,雖然參加了幾次科考,卻故意文不對題,以致名落孫山,難道他又要故伎重演?可看他的神情,卻又不像。
“你......當真愿意為官?”
“心有所系,誰人不愿?”
看著眼前抬手低頭的呂巖,呂父囅然而笑,直點著頭說“好”,此時的心情,竟比聽聞呂巖要娶妻的消息更為稱心暢快。
“既然你決心已定,等家里送完賓客,你就和姤兒回去準備罷。”呂父說道。
“是,爹。”呂巖點了點頭。
這一番對話寥寥無幾,竟比呂巖預(yù)想中容易許多,也舒心許多。呂巖暗想,是自己的心境變了,還是一直藏著這想法?
“還有一件事,也必須和你商量。”呂父收起了笑容,似乎想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招呼呂巖回到榻上坐下,手指摩擦著書案說道。
“還有何事?”呂巖看父親一臉躊躇又說不出口的表情,奇怪地問道。
呂父臉上掛起一絲怒氣,又大大地嘆了口氣,緩緩說道:“是峰兒,想來你母親還沒和你說這事......晴雪是你名下的家仆,你出一道‘放良’的手續(xù),剔除她的婢女身份,讓她跟著峰兒如何?”
對于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呂巖驚訝得合不攏嘴——什么一會兒呂峰一會兒晴雪的,父親又為什么把他倆扯到了一塊兒去?
呂父看出了呂巖的錯愕,又輕嘆了一口氣,說道:“都是峰兒那小子,被慣得沒了自制......你們還留在京中的時候,上元夜兩人喝得大醉,峰兒他.......唉,竟做出這種事?!?p> 看著父親連搖了兩下頭,呂巖的錯愕轉(zhuǎn)為驚悸,他忽然想起上元那夜晴雪徹夜未回,想起第二日母親在書房看著跪地不起的呂峰生氣的模樣,想起這些時日身邊少了一些吵嘴的陪伴......呂巖還以為是因為自己事忙呂峰和晴雪才不來煩,沒想到他們之間竟發(fā)生了這事兒,細想起來,呂巖對自己的毫無察覺感到有些慚愧。
“父親是打算,讓晴雪做五弟的侍妾?”呂巖問道。
呂府“嗯”了一聲回應(yīng)著,然后說道:“本來想著晴雪從小和你一起長大,你縱然不娶妻,將她收了房生個兒子也好。后來看你沒那份心,就想著等她長大了尋個好人家。其實現(xiàn)在這樣也沒什么不好,只是你于叔是家中的老仆,盡心盡力了大半輩子,峰兒竟然趁酒醉輕薄了他的......唉,對他父女二人,我和你母親心里十分愧疚啊?!?p> 呂巖皺了皺眉,想到晴雪若是心不甘情不愿,一直把她當做妹妹的呂巖真想好好揍一頓不知輕重的呂峰。
“于叔和晴雪怎么說?”
“于管家說要聽你的意思,而那晴雪,一直對這事兒只字不提,我們也不好強問。我想眼下能調(diào)和此事的,也只有你了?!?p> 呂巖垂下眼簾,細想片刻后,說道:“孩兒知曉了,父親請放心?!彪S后,兩人陷入了沉默,呂巖便起身拜離了父親,慢步回房找姤兒商量去了。
“竹露滴寒聲,離人曉思驚。酒醒秋簟冷,風(fēng)急夏衣輕。寢倦解幽夢,慮閑添遠情。誰憐獨欹枕,斜月透窗明......“
當馬車停在一片晚秋的紅楓之中,姤兒仰頭看著紅葉飄撒間西邊那漸漸微弱的日光時,被眼前惜別而不舍的凄美之景觸動,開口吟道。
“咳,咳......”旁邊傳來呂巖做作的咳嗽聲,姤兒轉(zhuǎn)過頭,看見他正斜眼向她示意后面。
回頭看去,是晴雪低頭落寞的神情,她雖不懂詩詞,卻被姤兒方才的吟誦感染,心頭又堆起了層層心事。
姤兒滿臉歉意地和呂巖對視了一眼,有些不知所措。
自那日呂父告知了她和呂峰的事,姤兒和呂巖便分別找了他們相談,才知曉這將近一年的時間里,晴雪一直躲著呂峰,兩人竟沒好好說過一次話。后來在姤兒的不斷安慰下,晴雪終于開了口,她說不敢想離開父親,不敢想做呂峰的侍妾會是怎樣,只想跟著呂巖他們回芮縣。
姤兒記得她那慌亂無措的雙眸,顯然還是個懵懵懂懂、拘束念親的小娘子。既然如此,于叔也不置可否,他們又何必逼她做出選擇呢?
于是一行四人告別呂家,踏上了回鄉(xiāng)之路。
姤兒他們剛出城時,呂峰策馬追了上來,將晴雪拉到一邊說了幾句話,雖不知是什么,只是那之后的一路上,晴雪的話更加的少了。
“走罷,再不趕路,咱們要露宿荒野了?!眾捍钌锨缪墒莸募纾Z氣輕松地說道。
“是啊,不然咱們只能跟著朝兒鉆洞里睡了,要是碰上什么又丑又兇的獸蟲,被咬上一口可不得了?!眳螏r腳上蹭著朝兒的皮毛,沖著晴雪說道。
看著地上那只滿身毛刺的小東西,再想想?yún)螏r口中“又丑又兇的臭蟲”,晴雪聳了聳肩,挽上姤兒的手臂說道:“那咱們快走罷!”
“好,待會兒到前面的縣城里尋些好吃的。”姤兒彎嘴一笑,拉著晴雪快步上了車。
一樹楓葉在風(fēng)中四散,落在塵土飛揚的山路上,蓋住了通向遠處的那行深深淺淺的馬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