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痛苦的決定。
吳心安一家在商量搬家到蘇州的事。
高荷花緊皺雙眉說:“物價漲得我發(fā)慌,上午去,錢還能買一袋米,等到下午去,只好買半袋了。我精打細(xì)算,卻算不過物價?!?p> 當(dāng)時奸商囤積居奇,市面上有錢人能搶購,而窮人的錢捉襟見肘,不知道下來如何生活,恐慌一片。
家里已收不抵支。
高荷花光彩亮麗的形象隨著年齡增高已迅速褪去。
亂世中,人們婚嫁迎娶的喜事簡化了不少,除偶爾由親戚介紹高荷花去做回媒外,“喜客人”已無人請。
收入少了許多,房租都快交不出。
依琴說:“所以我要搬去蘇州,小地方開銷少。社會經(jīng)濟(jì)不好已波及老四房各家,要每家每月出五塊大洋,總是他們的負(fù)擔(dān)?!?p> 又說:“孩子在長大,花銷也增大。亦德馬上要上小學(xué)三年級,蓉芬也要上五年級了,都要增加費用?!?p> “除學(xué)雜費外,統(tǒng)一的校服、童子軍置裝、參加學(xué)校的各種活動,如每年的春游、秋游……都要錢。”
淡雅說:“老二家日子也不好過,心平在銀行負(fù)責(zé)管金庫,雖然責(zé)任大給的錢多,但孩子多,靠心平薪水生活,緊巴巴的?!?p> 淡雅邊說,邊浮現(xiàn)出心平為金庫的安全提心吊膽,小心翼翼的樣子,長長地嘆了口氣。
又對依琴說:“你要考慮好,在上海親戚多,能無私幫助,你只要提出困難,大家肯定會增加資助。到蘇州后,娘家已敗落,你一個女人,怎能挑起一個病人、三個孩子的重?fù)?dān)。”
依琴說:“不礙事的,我去做織機(jī)的調(diào)經(jīng)線,以前家里作坊的經(jīng)線,都是放給別人做的,我對此手工操作很熟悉。”
最后結(jié)果:
淡雅離開心安家,留在上海,由心平贍養(yǎng)。
高荷花到蘇州后,回陽澄湖老家養(yǎng)老。這是她違心提出的,不管依琴和孩子們?nèi)绾瓮炝簟?p> 高荷花六十歲了,覺得快做不動,看到依琴家的困難,決意不成為累贅。
要離開她的“家”,離開老四房的幾代人,她的痛苦可想而之。
淡雅心疼心安,也最不放心他。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此去再聚兩茫茫。過去富貴的淡雅,如今無錢又無力為兒子遮風(fēng)檔雨,一顆慈母的心粉碎了。
淡雅知道,分開后,交通不便和她是小腳,一人難以去蘇州看望他們,更不用說去鄉(xiāng)下看望相伴幾十年,親如姐妹的高荷花了;高荷花也自知難回上海探望;可以說是生離死別。
大家哭了多少回,鉆心的痛是一樣的。
淡雅外表的淡定已掩飾不了內(nèi)心的慌亂,她板著手指在數(shù),還剩多少天了,蓉芬一放暑假,他們就會走的。
她把三個小孩拉到跟前,仔細(xì)端詳,像要把他們的模樣深深刻到心里。
問道:“你們?nèi)ヌK州后,想好親婆了,怎么辦?”
蓉芬答道:“讓菊田公公帶我們來上??茨阊?!”
又說“好親婆,你要常給我們寫信,讓菊田公公帶來?!?p> 聽得淡雅不覺兩行熱淚。
依琴帶著全家,一家家辭別老四房的親戚,感謝他們多年的接濟(jì),並告知今后不用資助了,回蘇州后,自己就能接活做事。
金桂熱情地設(shè)家宴為心安一家餞行。
來的有父親鄒世源,三房的子珮,本房的子琪夫婦,平輩金蘭、金菊、慶豐、慶吉、心歡、心平各對夫婦,四房的仙男夫婦,二房也來人了,他們都帶來了下一代。
缺席:楊壽生和吳仙紅(紅寶小姐),因商務(wù)離不開;子瑜(?。?p> 金桂在弄堂后門口的廚房樓上,一個精致古雅的飯廳里,讓高級廚師擺了三桌酒水,外加一桌小孩席。
很久沒這樣聚會,大家高興地坐到一起,談笑風(fēng)生,熱鬧非凡。
讓高荷花坐在朝南位子,她在吳家勞苦功高,在眾人心中,早是親娘。
大家邊吃邊聊,說了不少祝福話,並不停地為依琴和高荷花夾菜。
金蘭帶頭為高荷花敬酒,高荷花當(dāng)“喜客人”時練出的酒量發(fā)揮了作用。
她喝酒多了,兩頰紅紅的,又伶牙俐齒起來,回到從前的她。
她說著詼諧的話,對灌酒直討?zhàn)?。逗得大家噴出飯來,連小桌上的小孩也笑了。
有精神障礙的心安,一如往常地呆呆坐著,淡淡地笑,並不惹人。
在席上只顧低頭吃飯,他大概知道是大場面,不再自言自語,也不答理眾人。
隨著依琴和高荷花,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吃完飯,他一個人坐到飯廳角落,抖抖擻擻地從身上摸出水煙袋。
孝順的亦德,跟其它孩子說活時,眼光都不忘掃著父親。
他怕父親點煙燙著手,迅速過去,把煙絲裝滿銅鍋頭,用青稔條點著。
心安抽著水煙,水煙筒里發(fā)出“呼嚕、呼?!陛p微的鼓水泡聲。
芬芳送給蓉芬一只精致的八音盒,是父親的朋友剛從日本買回來送給她的。
蓉芬沒錢去買禮品,但她想既要送禮,就要送最好的。
她來之前,打開家中老梳妝臺抽屜,取出羅梅開辮子店時親手編結(jié)的一些飾品。
這些傳家寶都是羅梅留給依琴做紀(jì)念的。
蓉芬征得依琴同意,選了一件小巧的系著翡翠玉觀音的穿珠如意百結(jié),送給芬芳。
美芬和金桂女兒在玩大洋娃娃。
美芬是第一次玩玩具,愛不釋手。
臨別,龔新和說有事,領(lǐng)依琴到側(cè)面房間。
他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張簽好錢數(shù)的支票,對依琴說:“這些錢是我和金桂商量好的,給你回蘇州作安家費,幫你度過難關(guān)?!?p> 依琴聽了錢數(shù)嚇了一跳,這足夠她家坐吃兩年。
她謝謝金桂夫妻的恩情,但沒有要。
認(rèn)為以前受接濟(jì)是萬般無奈,如今只要有一線生機(jī),就要自力更生。
龔新和由衷欽佩依琴的骨氣,在這個弱女子身上看到了難得的高貴品質(zhì)。
各家送了依琴和高荷花不少禮物。
依琴歡迎他們到蘇州玩,大家好再聚。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最后大家依依惜別,互道珍重。
依琴一行人坐上金蘭、金菊的小汽車,一起到成都路鄒家去看望子瑜。
子瑜剛生過一場重病,從“寶龍醫(yī)院”出院。
腦子依然好使,還是樂觀開朗,快人快語。
她笑著說:“下次你們來,我可能要到地下去了,見不著了?!?p> 金菊忙說:“呸!呸!呸!不作數(shù)?!?p> 依琴笑著說:“子瑜姑姑的命好著呢。就算百年后,怎么會去地下,肯定是到天上了,別人只能隔空仰望你呢?!?p> 說得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依琴又說:“盼望你身體康復(fù)后,到蘇州來看望我們。”
子瑜說:“托你吉言,到時一定?!?p> 在子瑜那里沒有離別的傷感,只是說說笑。
隔了幾日,全家人去上海居士林和子玨告別。
子玨遁入空門后,靜心帶發(fā)修行,身體比前好多了。
見到他們很高興,說金菊和彌多常來看她,平時義工會來幫著做事,她好著,請放心。
全家人去了仙男家。
仙男的妹妹仙紅還沒出嫁,和哥嫂住在一起。
說起仙紅,老四房的人都豎起大拇指,夸她才貌雙全、聰明能干,是老四房后輩中的一只鼎。
在守義、守禮去世后,由仙紅的爺爺守智經(jīng)營著老四房的祖業(yè)“鑫源商易行”。因仙紅的父親身體不好,而仙紅有經(jīng)商才干,守智早早就培養(yǎng)她,后來把商行傳給她。
仙紅通曉四國外語,能流利地說英語、法語、德語和日語。
她能游刄有余地在洋人和國人的商海中做生意。這本是男人的地盤,她卻能跟先輩一樣,把商易行經(jīng)營得欣欣向榮。
可惜的是,在為吳家祖業(yè)拼博的同時,躭誤了自己的青春。
年輕時,追求她的人無數(shù),都被她拒之于千里之外。
正因為各方面條件太好,要求對方過高,一般的人她都看不上。而被她看上的人,又覺得她太強(qiáng)勢而退縮。
她高不成低不就,隨著年齡增大,她把條件放低了,但求婚的對方更讓她看不上。
高荷花給她做過媒,說過幾個,但最終沒有成功。
高荷花勸說:“紅寶小姐,隨著年齡上去,你會失去優(yōu)勢。只要對方人品好,長相可以,都可考慮?!?p> 仙紅只回答一句:“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p> 這次辭別,高荷花說:“紅寶小姐,你跟我情況不一樣,不要學(xué)我,找個差不多的人嫁了吧,好有個歸宿?!?p> 仙紅說:“挑了這么多人,沒有個有眼緣的,既然沒緣分,我就這輩子不嫁人了”。
聽了此話,大家心中為她嘆息和難受。
依琴感謝仙紅多年的資助,說:“大恩不言謝,你的恩情我們?nèi)矣肋h(yuǎn)銘記?!?p> 還有一人,依琴始終沒有忘記。
她通過菊田知道葉馨在教會做事,就領(lǐng)著三個孩子到徐家匯教堂找到她。
葉馨感到太突然了,高興得在蓉芬額頭上親了幾下。
她聽依琴講羅梅的悲慘去世,難過得流下了眼淚。
她覺得婆婆對她不錯,她對婆婆是有感情的。
至于害她打了近三年官司,耗盡錢財?shù)慕?,她現(xiàn)在已不去計較了。
她告訴依琴,她沒有再嫁人,也不想再嫁了。
另外她在教會是做慈善工作,是義工,分文不取。她說要為窮苦百姓做事,獻(xiàn)出她的大愛。
蓉芬放暑假了,吳心安全家告別了上海,告別了上海的親人,他們要去蘇州尋找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