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我開口,她又看穿了我,知我者莫若祖母。從小到大,我總被她看得透透的,自那以后,但凡是能夠看透我的人,都會令人十分的不適。
“那我像誰呢?”
這便是后來我極其厭惡恭親王的原因,他令我想起嚴厲的祖母,以及不受待見的童年。即使那時我失憶了,這種記憶卻早已根深蒂固。
在某些方面,我與謹親王有著一種相像,我們都喜歡將自己掩藏在心防的背后,之前我才會對他說除非是他愿意的,若非如此,即使我想知道也會識趣的不去多問。
他亦是如此待我,盡管最初這也曾令我感到惱火,但我還是原諒了他。畢竟,知而不言是一種智慧,需要時間與胸懷來沉淀。
“你像你自己,從來只為自己而活?!?p> 她埋首在若隱若現(xiàn)的火光中,拿了火鉗去撥將要熄滅的爐火,其聲音蒼老,卻流露出輕漫與不以為然,打小,我就在這種充滿淡漠的無視中孤伶伶的長大。
但我不怨她,聽話的孩子總是能夠得到更多的寵愛,堂姐云曦自然被她捧在掌心,倔強如我也不曾喜歡過她,我只喜歡按照自個兒的意愿,做自個兒想做的事。
所以,我只為自己而活。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
我涼涼的一笑,那是如完勝一般的反抗,祖母最寵愛的堂姐,活不過我這個最不受待見的孫女兒,將來替她養(yǎng)老送終的也是我這個渾身上下充滿了缺點而又自私自利的人。
這就是命!是上官家的命!沒有人能夠繼承祖父的遺志……
“你打小的時候我就管不了你,如今你大了,我就更管不了你,你喜歡怎樣就怎樣罷?!?p> 若她此時沖我大發(fā)雷霆,或者巴掌如雨點一般的落下,也許我還不會如此壓抑難受,祖母對我豈止是徹底失望,根本就已形同陌路,什么都無所謂了。
“但你要記住,你欠云曦的,總是要還,不是不報,而是時候未到。”
“您就紅口白牙的咒我吧,唯有我死了,在您的眼中才算謝罪,但我告訴您,我會加倍珍重的活著,您看不到哪一天,您只會看到我活得風風光光的……”
怒極,對著博陵帝不敢說的話,對著祖母的面,一股惱的全爆發(fā)出來……末了,我?guī)捉侨缏浠亩右话阕叱隽四亲茢〉男≡骸?p> 夜已經(jīng)深了,大雪無言一般的下著,落在身上,涼在心里,我早就沒有最親最愛的人了,我總是一個人,兒時如是,長大以后如是,我被命運脅迫著早已習慣了孤獨。
可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才會無比清晰的體會到,其實承受不住這種痛苦,于是,我脫了鞋,赤著足行,走在荒蕪的宮道上,脆弱的像是隨時能夠倒下,在這座寂寂深宮,我注定一個人孤獨,注定一個人走向陌路。
壽康宮
“上官,你受盡委屈為何不差人告訴哀家?!?p> “奴婢,”一個恍惚醒過來,我竟然躺在昭明太后所居住的壽康宮,分明記得我一個人行走在宮中寂寂的永巷,見我有些怔忡,昭明太后摁住我,一面命太醫(yī)替我診脈,一面以一種疑惑的眼神望了過來。
“除了哀家,還會有誰在背地里照拂你?”
“奴婢不知。”
我搖了搖頭,實則腦子轉(zhuǎn)得飛快,將可能的每個人細細的掂量了一遍,在這宮里,若說真有人會對我好,除了謹親王,大約就只有卓不凡。
卓不凡雖身為內(nèi)禁衛(wèi)將軍卻只能守連接后宮與前朝的貞順門,是斷無可能進入后宮,而我是在后宮中最偏僻的北宮暈倒的,除了謹親王安插的人還能有誰?我以認為是他,也認定是他。
“你也不必當著哀家的面欺上瞞下,哀家知道你心里護著謹親王,人家自然也看顧你?!?p> “回老佛爺,奴婢雖幾番承蒙王爺抬愛,但在奴婢的心中并不以兒女私情為重。”并不是我不以兒女私情為重,而是迫于無奈,我們之間總是差了那么一點點,但就是這一點點就足以令人擦肩而過。
“你也不必將話說得官冕堂皇,只顧著好聽……”
看得御醫(yī)替我上了消腫除瘀的膏藥,昭明太后不動聲色的笑了笑,撥了念珠,又念了陣佛,忽驚詫道:“他也不過只是看在云妃的份上,素履,這次回來,你可知你如今的模樣?”
“如今的模樣?”
宮人伶俐,只昭明太后一個眼色,就移了面一人高的大銅鏡至我的跟前,彼時,我只穿著生絹栽的素衣,一頭烏油油的絲發(fā)放了下來,長長的披于兩肩。
因是夜深人靜,壽康宮內(nèi)的宮燈熄了大半,只于一對兒臂粗的蠟燭隱隱綽綽,散發(fā)著朦朧的光芒,望著澄澈的鏡面,我只覺金色的流光耀眼刺目,像是會蟄人的鋒,連忙下意識的抬了手,想要避開這種不適,那一瞬的刺痛消失后,在極強烈的好騎心驅(qū)使下,我定了定神,又迎面望了過去。
鏡中的人,眉如遠山,眼同秋水,螓首低頭最是嫵媚溫柔,宛若一朵迎風而開的白蓮,這何曾是我?分明就是已故之堂姐,博陵帝的寵妃――上官云曦。
“這、這不是真的,我怎會、怎會這樣像她――”
“是因為不屑像她?還是害怕成為她的替身?”
我當然是不屑像她,不屑成為堂姐那般大義凜然而又完美無缺的女子,如我這般女子,之所以面若桃花、心深似海,不就只是想著算計,千方百計的對自己好么?
“素履,你吃了那么多的藥,又經(jīng)由嘉雅以法器驅(qū)了鬼神,早該到了徹底醒過來的時候?!?p> “老佛爺,奴婢一直在努力地想要全部想起……”
我為了找回失落的記憶,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甚至放棄原本可以經(jīng)由努力而可以得到的愛情……付出了那么多,記憶的深處仍有一處如同被抹去一般,到了這刻,我真的想到放棄了。
即使沒有那部分,我依舊回到了宮,依舊是宮中掌詔命的女官,已經(jīng)不愿再那么拼命的去為難自己,只想要放棄。
“你就是害怕成為她的替身,抑或是,你骨子里無比渴求的盼著成為她那樣的人,你曾經(jīng)是多么的傾心于皇帝,為了得到他的寵愛,那時才十二歲的你就懂得跟哀家談條件……”
“奴婢可以肯定,不是他,不是皇上,”倘若我真愛皇上,就不會在宮外委身于別的男人。何況,直覺告訴我,第一個擁有我的男人絕非是博陵帝。
“精通攝心術(shù)的你,最后一個迷惑住的不是別人,而是你自己,上官素履,不論你出于何種目的采取選擇性失憶,哀家只想告訴你,既然當初選擇了這條不歸路,一切早已無法回頭?!?p> 昭明太后一氣說來,面色雖是沉著,卻有著異常的嚴厲,她分明是在警告我,這樣的警告豈止是嚴厲,根本就是一針見血,她撕開了我內(nèi)心深處那些壓抑的粉飾與刻意的偽裝。
我的確一度失憶,也的確努力想要找回過去,可就在上師作法那刻,打開一扇心門,卻又關(guān)上一扇心門。若非精通攝心術(shù),若非是自己騙了自己,我怎會選擇性失憶?
全部想起過去,那豈止是折磨,根本就是不堪回首。
“如意,替我梳妝?!?p> 可是太后卻逼得我沒有任何退路,我只能選擇再次憶起,她不是說我十二歲就為了贏得博陵帝的寵愛而去交換么?她不是說我分明就是害怕成為堂姐的替身么?
若是我自己迷惑了自己,解鈴還須系鈴人,于是,我讓如意替我更衣,換上嬪御才能穿著的宮裝,我倒是要看看,若我打扮得與堂姐如出一轍,博陵帝可還會虐待我?還是納了我,將我留在身邊,成為堂姐的替身。
天就要亮了,紫垣宮內(nèi)除了漏刻的水滴聲,整座寢殿靜得似乎連針掉落的聲音都是那么清晰可聞,彼時御前上夜的宮人按例已退至殿外的碧紗櫥內(nèi),我輕手輕腳步入內(nèi)殿。
“是誰立于屏風外?”
聞言,我停住了腳步,只靜靜的立在一幅落地插屏前,那插屏以大理石為座,以半透明的素紗為隔斷,細密的素紗若隱若現(xiàn),正好映出我窈窕的身段與柔和的側(cè)影。
“云曦,是你么?”果然,他已分不清屏風后的人是堂姐還是我,我仍是一動不動,只靜靜的佇立著,即使是千呼萬喚我也不會從屏風后走出來。
博陵帝我就是要你從如夢似幻的云端跌落至無比殘酷的現(xiàn)實。
“云曦,你為什么不搭理朕,你走的時候也是那樣,任朕如何千呼萬喚,你卻再也看不到,再也聽不到了……”一切,正按著我的所思所想,博陵帝彼時已起身下榻,搖搖晃晃的摸索著走出來。
我已聞到皇帝上淡薄的龍涎香與濃郁的藥香,有別于當年的儒雅清新,這是一種盛極必衰的味道,忽然有一種想要流淚的沖動,在我十二歲遇見博陵帝那年,我曾心清如水,那樣干凈透明。
而那時的博陵帝,也遠無現(xiàn)下的多疑與歹毒。
也是這樣寒冷的天氣,我穿著單薄的夾衣在寒風凜凜的宮道上掃雪,天就要亮了,我還有一大段漫長的路未曾掃凈,一想到尚宮局嚴厲的宮女姐姐們,我急得直哭。
“奴、奴婢是北宮的小宮女。”
年幼的我,既怯弱,又無助,遠無今時今日之冷靜沉著,而當年的博陵帝可真是年輕,十八歲的年紀,容貌長相也生得文雅俊秀,只一眼就俘獲了我。
我喜歡上了他溫和的笑容,就如同冬日里的暖陽,照亮了我雙目所及的一切。
“滾開,不許這樣看著朕?!?p> 一記響亮的耳光就要橫空飛來,卻是博陵帝,冰涼的指尖在落上我肌膚那刻惘惘的又收了回去,他不屑看我,細長的鳳目卻流漣于我如瑛如玉的素顏……
他終是忍不住躍過我,躍過我如出一轍的身影望向堂姐,那樣情深,滿眸都是傷痛。若是那時,我必是又驚又痛的。
開始回憶起年少時那份失落而又自卑的感覺。明明是我認識博陵帝在前,可堂姐后來居上,皇帝愛了他。
“皇上,非要這樣您才會不忍心,您才會舍不得是不是?”
帝王天子也有軟肋,博陵帝的軟肋就是堂姐,我握住了他冰涼而又枯瘦的手,將他猛然往我的懷中一帶,他可以拒絕,卻不再抗拒,絕望一般的埋首在我溫暖的懷中,淚水沾了我的衣襟。
是夜,他召我伴寢,只是不許內(nèi)務(wù)府記檔。
可記檔與不記檔又有什么區(qū)別,他召我也僅僅只能是伴寢,誠如他所說,面對著鮮活的我,他早已有心無力,甚至于撫觸都失去了溫度與力氣,我于是將政務(wù)搬上了御榻,他枕于我溫暖的小腹,我在他的臂彎間執(zhí)了筆,一手細密的蠅頭小楷,清晰的落于折子。
“著九門提督趙源于西北軍統(tǒng)領(lǐng)行走?!?p> “召恭親王入紫垣宮御前行走,任輔政一職……”
三兩句上,博陵帝已在喘息間開始排除異己,打擊政敵,直到此時,我才深知他有多恨恭慎長親王,他恨他,猶勝于我與太后。
只可惜,博陵帝幡然悔悟卻為時已晚,他的生命在風雪中飄搖,爭也好,斗也罷,最后都是替他人做嫁衣。
“臣侄給皇上請圣安,愿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p> 我這樣想,未免恍惚,直至恭親王來訪,才漸漸的收回早已游離的思絮,彼時,博陵帝仍歪著,枕在我的雙膝上,只命人卷了半幅珠簾,毫無避忌的與恭親王談話。
他這么做既是向恭親王顯示仁慈親厚,又是想借眾人的攸攸之口宣告,他的病已經(jīng)大好了,好到能夠召宮女伴寢。
“平身,天這樣冷,難為你冒雪而來?!?p> 我其實非常厭惡這種當眾被輕踐的感覺,猶其是在我最厭惡的恭親王跟前,可是,我沒有選擇,我只想要活下去,得已保全的活下去,比起朝打暮罵,傷筋動骨,我不介意做替身,更不介意顏面無存。
更何況,最重要的一點是,我能夠從上官大人這個尷尬而又危險的位置上卸下官職,倘或?qū)m變,我不會淪為被誅殺的權(quán)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