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陌路

　　許仙仙實(shí)在沒想到，她會以這樣一種方式見到義丹。

　　曲廊下的紅白錦鯉皆是沖著撒食的地方游，哪里有餌，就朝那里去。唯獨(dú)四尾通體雪白、額前一塊紅色圓斑的丹頂錦鯉，許仙仙往哪兒走，它們就往哪兒跟。游動時(shí)如白龍過江，只恨不能躍上岸來。

　　靈修界以實(shí)力為尊，不大講究男女之別。只是神都的女眷們向來矜持，府中多為男客，總不好隨意走動，因而都去沒意思地賞花了。而男客們又把蜀王團(tuán)團(tuán)圍住，旁敲側(cè)擊這立妃的事情。因此蜀王府中人雖不少，卻沒有太多人注意到這邊。

　　而正是在四尾丹頂鯉魚忽然躲進(jìn)水里的時(shí)候，許仙仙身體一顫，聽到了一個(gè)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

　　“草民許義丹見過郡主?！蹦莻€(gè)從前總是跟在她后面打轉(zhuǎn)的小男孩長高了，聲音也不是奶聲奶氣的了。像往年天冷時(shí)一樣，他披著一件鶴氅，眼神卻陌生得讓人害怕，他說：“想來郡主過得很好?！?p>　　“義丹？”她有些錯(cuò)愕，卻只是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握住他冰涼的手，“你怎么了？他們跟你說了什么？”

　　“郡主，請放手。草民身患舊疾，手腳冰涼，向來如此。以往秋冬之時(shí)總是有姐姐捂著草民的手，可惜她五年前被魔族所殺……草民不敢頂撞郡主，只是男女之防，草民恐污了郡主清譽(yù)?！痹S義丹把手從她手里抽出來，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我就是你姐姐啊，義丹！”許仙仙有些失態(tài)地拽住他，生怕他下一秒就會消失在人群中，然后再也找不到?！拔沂窃S仙仙，是你二姐啊?！?p>　　“郡主這樣，實(shí)在讓草民惶恐?！痹S義丹字字句句都透著冷漠與疏離，“草民知道郡主姓許，草民的姐姐也姓許，但這怎么一樣呢。郡主實(shí)在說笑了?！?p>　　“義丹，是不是……是不是有人威脅你？姐姐可以……”說到這里，她突然愣住了，她這話是多么的蒼白無力。她連自己都顧不上，她還能為義丹做些什么？

　　“郡主是在憂心我嗎”男孩輕輕一笑，露出兩個(gè)小梨渦，說出來的話卻像一把刀子，直捅進(jìn)她的心里，“流丹閣馬上就是碧云天第十三護(hù)法宗門，無人再敢欺侮。我和母親二人，想來也會好過許多。此次從神都回來，恰好碧云天的紫鳶長老來探望蜀中舊友，我才與她一同到了益州。”

　　“十三宗門？碧云天的護(hù)法道門？”許仙仙低呼了一聲，語氣有些激動，“你在干什么？你為何不——”

　　何不干什么？他還只是個(gè)孩子，并且是個(gè)一無所有的孩子，是個(gè)空有閣主之名的孤家寡人。

　　“對，你沒錯(cuò)，你沒錯(cuò)……”她的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再次抓住許義丹的手，“義丹，他們到底和你說了什么，以至于你對我如此生分？”

　　“哪有人會亂嚼郡主的舌根？”許義丹瞥了一眼她的手，“郡主是太子的未婚妻，不怕被我耽誤了前程？”

　　他的眼神依舊冰涼，語氣生硬得令人心碎，“知道郡主過得好，母親就放心了。要知道，母親每日清醒的時(shí)間不長，卻總是念叨著一個(gè)人的名字。只可惜，那人死了?！?p>　　“我沒有一日不念著流丹閣，沒有一日不想著兄長和你，還有父親和二娘?！痹S仙仙把手放開，低聲道，“你和二娘的辛苦我知道，但難道你以為姐姐每日就是在這蜀王府逍遙度日的嗎？你要做什么，姐姐一定會幫你。姐姐——”

　　“姐姐五年都沒回來過……”許義丹終于換了稱呼，讓她心中一顫，“杳無音訊?！?p>　　“義丹，你在生氣嗎？”許仙仙張口就想解釋，她想說身不由己，想讓他不要怨自己五年都未曾回去，想說不是故意……卻被許義丹打斷了：“姐姐要是還存了幾分舊時(shí)的情誼，便隨我去看看母親吧?！?p>　　許仙仙苦笑一聲，內(nèi)心涌過千言萬語，最終卻只應(yīng)了一個(gè)“好”字。

　　……

　　僻靜的小院里，婦人一身白衣素縞，臉色憔悴，呆滯無神的眼睛卻在看到許仙仙的一瞬間亮了起來。

　　“仙仙，你來?！眿D人笑得溫和，還像以往一樣絮絮叨叨，“仙仙喜歡香囊是不是，二娘看你拿了好多。可是人太多，二娘又不敢和你說話。你看這個(gè)好不好看？二娘做了好多個(gè)，有獅子、老虎、還有猴子和仙鶴……”婦人從袖子里掏出一個(gè)再普通不過的玫瑰紫石榴形絲繡香囊，繡工精湛，卻是孩子才喜歡的“猴子上竿”的樣式。

　　婦人說的話前不著后，許仙仙卻很認(rèn)真地聽著。

　　“仙仙，你瘦了，還長高了。怎么二娘才出去兩個(gè)月，你就變了，好像長大了好幾歲？”王徽南笑著捏了捏許仙仙的臉，又掏出一個(gè)紅漆的撥浪鼓和一個(gè)黑亮的鳥形“泥叫叫”，“這些都是義丹纏著要買的，你可不許說二娘偏心啊，他有一份的，你就有一份?！?p>　　“娘糊涂了，這不是姐姐，姐姐已經(jīng)……姐姐在家等著我們呢，這是清瓏郡主?！痹S義丹不咸不淡道，“郡主要什么東西沒有，旁人只會爭著送。娘這些不值錢的東西，也不怕郡主嫌棄。”

　　“你個(gè)臭小子，是不是又和姐姐拌嘴了。這是仙仙，誰是清瓏?。俊蓖趸漳蟿偟闪诉@滿口胡話的小子一樣，神色就突然掙扎起來，“清瓏，清瓏……為什么，為什么是清瓏……”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神都不好，不好……讓我回去，讓我回去……”王徽南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聲音也尖銳起來，“我要回去……回去！我不想再看見你……你滾！你滾——”婦人像是在驅(qū)趕著什么，兩只手在空氣中又抓又撓，長長的指甲把許義丹的臉都劃出了血痕。

　　“夫人又犯病了？”剛趕回來的紫鳶長老道了一聲“郡主”，就責(zé)問許義丹道，“這幾日夫人恢復(fù)得不錯(cuò)，你與她說了什么？”

　　“我……”許義丹低著頭，面有愧色。

　　“姐姐，姐姐——”王徽南的聲音突然小起來，她抓住紫鳶長老的胳膊，像是躲避著什么一樣，緊張地往四周看了一圈，見沒什么人，才附耳道，“姐姐，我們離開這里，你帶我回去，回去——”

　　“好，好。”盡管知道這話不是對她說的，紫鳶還是順著安撫了她幾句，對許義丹道，“龍城離益州不遠(yuǎn)，傍晚時(shí)大概能趕回去。許師兄他們大概已經(jīng)到了，我們也快些動身。”

　　許仙仙捏著手里的東西，還想說些什么，卻又不好當(dāng)著外人的面，只能一句“長老慢走，我會告訴父王一聲?！?p>　　又言：“我素來一個(gè)人，甚少與人言談。今日與許公子卻是一見如故，覺得像親弟弟一般。有一物相贈，還請公子務(wù)必收下。”

　　許仙仙取下大哥臨行前給她的小黑鈴，交到許義丹手中：“保重?！?p>　　“郡主保重?！痹S義丹臉色微微一變，卻沒有拒絕。

　　兩人最后仿佛都想再說些什么，但最終誰也沒開口。許仙仙就這樣，像當(dāng)年小小的男孩望著自己的姐姐一樣，望著這個(gè)已經(jīng)長大了的男孩，漸行漸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