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仙來的時候,許旭州正翹著腿倚在榻上,悠閑地吃著剝好了皮的山竹,指點著堂中美人舞蹈的排練。
于是小丫頭入眼就是美人絲竹如云。
“王爺好興致。”綠浮行了個禮,不咸不淡道,“郡主剛醒來,就說要見您。想來是思父心切,只怕這拳拳之意,打攪了王爺?shù)暮檬??!?p> “綠浮姐姐就連說風涼話都這么溫言細語的,那我眼中也就再沒有別人了?!痹S旭州語氣親昵,府中人早已習慣王爺這副做派。許仙仙卻對這名義上的父親多了幾分反感,連帶著看抿嘴微笑的綠浮也不順眼起來。
“清瓏,何事?”許旭州向她看過去,自覺這看人的眼光相當不錯。雖然性子糟糕,到底長得像個姑娘,皮膚白白嫩嫩的像塊豆腐,想打也不大舍得。
“你的陣,我都破了。之前的承諾,不該兌現(xiàn)嗎?”女孩冷冷地反問。
“小兔崽子,若非看你是個女兒家,這樣對我說話,早該挨個十鞭二十鞭?!痹S旭州壓低聲音,笑著看了她一眼,眼底卻沒有笑意。
長高了,胳膊腿看起來也比從前強壯了不少,至少看起來不是那副薄得跟紙片似的小骨架子。
對此他十分滿意。
女孩依舊瞪著他,一雙本來水靈靈的杏眼,瞪得像對魚眼睛。
“好,那我們就來談一談?!痹S旭州的聲音在絲竹管弦中可以說得上是極輕,然而轉(zhuǎn)瞬間,樂者、舞女、丫鬟,就都個個噤了聲,退出門外。
綠浮給她一個淺淺的笑,也退了出去。
“我猜,你有很多事要問我?!痹S旭州剛等著她輕輕一點頭,就立馬道,“那你猜,我會不會回答你呢?”
“我不喜歡謎語,你不要故弄玄虛?!迸⒖粗炖锼偷纳街瘢К搱A潤,汁水飽滿,晶瑩地透著光,像白玉雕成的。
“喜歡?”許旭州笑了下,將果盤遞給她,“自己剝。”
要不怎么說一副好皮相占便宜。不笑的時候,像水墨畫里靜坐的美人。一笑起來,那水墨便浸了彩,一點朱砂落在眼角,將美人徐徐喚醒。
就像吸飽水分的花骨朵開始伸展花瓣,由靜化動,慵懶而迷人。
呸,狐貍精。
“我不吃?!迸⒂值闪怂谎?,顯然懷疑他用心險惡。
許旭州無奈,他向來厭惡那些彎彎繞繞,與其讓這丫頭日夜提防、時時擔驚受怕,以為身在魔窟,倒不如一次講清,省得自己始終是個惡人形象。
至于她究竟信不信,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的確承諾過你,如果你能在五年內(nèi)破陣,便告訴你你父親的死因,以及是誰將你托付與我,又為了什么?!痹S旭州用手巾擦了擦手,將果盤放下,“如今既然你做到了,我也不會食言。”
“國師說得不錯,你的確資質(zhì)出眾。假以時日,必非池中之物?!?p> “誰殺了他?”女孩的眼里漫上一層哀傷,卻并沒有沉浸其中,盡管聲音已經(jīng)顫抖,卻竭力保持著理智。
“你覺得,誰能殺他?”許旭州自問自答,“沒人能殺他,他可是許白雁。沒有任何意外,正如你所看見的,他是自刎而死?!?p> “有人逼他?!蹦请p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他,眼里漫著一層水光。
許旭州對上這雙眼睛,內(nèi)心竟然有一絲顫動。
這樣的一雙眼睛,讓他無處逃避。
“這件事情很復雜?!彼]了閉眼,思忖半刻后睜開,“我不想你像個莽夫一樣徒勞送死,或者像頭蠢豬似的把自己暴露在明槍暗箭之下。所以你必須答應(yīng)我,今天之后的你,就是蜀王府的郡主,與流丹閣的一切再無干系?!?p> “你必須答應(yīng)我,在擁有自保和守護身邊之人的能力之前,對流丹閣從前和以后的一切,保持沉默,對皇室和國師府,保持沉默。”
那雙眼睛再睜開的時候,深琥珀色的瞳仁中倒映出女孩的臉龐。那些言語就像從一個高高在上的神祗口中說出,不容許一絲一毫的質(zhì)疑。
女孩仿佛仰望著一只皮毛美麗的巨獸,在動人心魄的美貌之下,觸及到的卻是無盡冰寒。他看著她的表情是那樣淡然,就好像在看著一只隨時都可以摁死的螞蟻。
他的修為……到底是什么境界。
“你同意嗎?”簡單的四個字,傳入耳中卻如催命符般,許仙仙嘲諷勾了勾嘴角:“不都是你說了算。”
“如果你做不到,”許旭州神情嚴肅,“我不會殺你,但你從此無法再離開王府?!?p> “我沒有你想象的莽撞。”許仙仙低聲反駁。
“或許吧?!痹S旭州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信沒信,輕抿了一口茶水。
“我聽你的,你告訴我,大哥去哪里了,我要怎樣才能找到他。”許仙仙深吸了口氣,氣勢軟了七分。
“你該稱呼我什么?”
“我在人前會記得?!迸⒁Я艘ё齑?,抓住自己的衣服。
“你如何知道你是在人前還是人后?”許旭州反問,有些咄咄逼人。
“父親。”女孩沉默了。
“很好?!?p> “你知道菟絲子嗎?那是一種寄生在其他植物上生長的植物,柔弱,纖細,但生命力和適應(yīng)力都遠超其他植物,生長極為旺盛?!彼穆曇糨p輕地落在女孩耳邊,所描繪出的景象在女孩腦中慢慢勾勒。
但許仙仙顯然不知道他想說什么。
“做一株菟絲子吧,在長大之前?!鼻嗄甑哪抗鉁p了幾分狠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復雜、摻雜著期望、又仿佛同情的目光,“一棵樹倒了,便去依附另外一棵。利用你所能夠利用的,依附你所能夠依附的。鯤鵬展翅尚且需要乘扶搖而上,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是想餓死在街頭巷尾,還是被人拐去做奴隸?”
“你沒有下過山是嗎?”許旭州顯然對她了如指掌,他深深地看了女孩一眼,語焉不詳,“等到了那一天,你會感謝我的?!?p> “許祁敬是個天才,沒人想要他死。他要去的地方你不能去,說了也是無益。我只能告訴你,包括許義丹在內(nèi),他們比你,都要安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