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無常
五溪鎮(zhèn)入了春,雨水變得格外多,昨夜下了小雨之后,萬物復(fù)蘇,生機勃勃。
素卿醒來時只覺頭痛欲裂,可心里只覺甜。昨夜睡得舒坦,連夢也很甜美,雖說有些難以啟齒可實在過于美好。夢里的墨棐溫柔至極,寬大的掌心拂過她的臉頰,溫熱舒心,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她披上衣服走到窗前深吸一口氣,樹木的清香涌進來,腦袋的混沌倒是消減了不少,還有嘴角的笑,如何也收不住。
彩環(huán)端著洗漱用的水盆進來,一眼就瞧見素卿站在窗前呆笑,輕聲喊了一聲,“小姐,要洗漱了?!?p> 素卿聞聲扭頭,倒是叫彩環(huán)愣住了,呆呆地看了一會兒臉都羞紅了。素卿不解,低頭敲了自己一眼,納悶,就算是傾國傾城貌,這孩子從小跟著自己也該看習慣了罷,怎么還能看羞……
只聽彩環(huán)輕咳了一聲,用手指指自己的脖頸。素卿眉頭擰成一團,沒好氣的說,“你脖頸干凈得很,有話快說?!?p> 彩環(huán)嘆口氣,拿起桌上的鏡子遞過去,“小姐你還是自己看吧。”
鏡中人素面朝天,許是因為醉酒的緣故面色還有些蒼白和疲倦,尤其是半掩的衣領(lǐng)下,幾抹不深不淺的印記。素卿伸手摸上去,嘟囔,“奇怪,這才剛?cè)氪涸趺淳陀形孟x了?”
彩環(huán)搖搖頭,神色別扭,“這許是……家里嬤嬤講的……那個……”
嬤嬤講的?
素卿不解,嬤嬤講的話她從未認真聽過,“什么?。俊?p> “哎呀小姐,”彩環(huán)有些著急,“昨日姑娘醉酒,是墨棐先生送您回來的,你還……”
素卿一怔,就聽見她繼續(xù)說,“您還拽著先生……要非禮人家……”
“.……”
素卿徹底傻了,難道不是夢,她真的做了些什么。頭痛欲裂,可倒是有什么畫面涌進腦袋,她好像伸出手摸索著墨棐的胸膛……還有柔滑的唇……
天哪!
素卿詫異地捂住頭,眼睛瞪得滾圓,耳邊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溫熱的氣息,還有他的聲音——
“明日酒醒你會忘記今晚的事嗎?”
還有她信誓旦旦地回答……
素卿揪住彩環(huán)的衣袖,咬牙切齒,“你為何不阻止我?”
彩環(huán)也是委屈得很,“昨日奴婢去付銀子的功夫小姐就不見了……”
素卿跟丟了魂一般坐在椅子上,腦袋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憶昨晚的事情,連所有細節(jié)都記得一清二楚。最后,最后是墨棐,將埋在他胸口肆意妄為的自己拉扯開,她將臉埋進臂彎,臉頰羞的滾燙,不停地思考一件事——
要不要到墨棐那里提親,欺負了良家公子要負責任的罷……
彩環(huán)看著她一臉糾結(jié)的模樣,實在不忍心打擾她此刻的幻想,只是,“小姐,快到早膳的時間了。”
您倒是趕緊收拾收拾啊,大夫人那頭的人都來催了許多遍了。
素卿抬起頭來,眨眨眼,半響才回過神來,“昨日我出府,素皖姐姐還好吧?!?p> 提起這事,彩環(huán)猛然記起來,“小姐,咱們送過去的那個老嬤嬤昨晚斷了氣。不過大夫人沒有聲張只叫人悄無聲息地送出去安葬了?!?p> “斷氣了?”素卿擰眉,將軍府上的下人都這么命薄嗎,她不過就是叫人說教了幾句,綁了丟在柴房一晚而已,竟然就斷了氣,她心里一緊,“昨晚素蔓是不是到皖兒姐姐那里去了?”
彩環(huán)擰干水,為她擦拭臉頰,回,“是。鬧得動靜可是不小,大小姐在房中哭了許久,天亮時才歇下?!?p> 素卿瞇起雙眼,目漏寒光。這個大夫人還真是個老狐貍,仇不敢直接算到她的頭上來,就弄死個老太婆,將過錯推到皖兒姐姐身上去,再叫小女兒動手,自己坐享其成。
“皖兒姐姐呢?”她問。
“一早就去做女紅了?!?p> 素卿草草收拾好,又怕叫人瞧見脖頸上的鮮紅,只好圍了條絲緞出門。
即將出嫁的女兒必須要精通新婦之禮才好服侍夫君,除了有專門的嬤嬤教授洞房之禮,還要學(xué)習女紅,并且親手為夫君編一條同心結(jié),以示百年同心。
編織這活兒確實不難,她們從小時便有嬤嬤親手教,就連素卿這種半斤八兩的安穩(wěn)坐在那兩三個時辰,就能編出一條頂漂亮的來,可偏偏素皖就是編不出來。掌事的嬤嬤實在沒辦法,只退一步叫她在大婚前繡條帕子。
素卿用過早膳,便躲開素蔓跑到后堂去了。后堂是將軍府為女兒家專門建的學(xué)堂,素卿小時的女紅便是在這里學(xué)的,以至于這地方成了她永遠的噩夢,此生都不愿再踏進。
后堂婆婆瞧見她進來,像見了個稀客,連忙迎上去,“素卿小姐今日是怎么了,竟然親自到后堂來?”
素卿在心里翻了個白眼,面上含笑,“我是來尋素皖姐姐的?!?p> 不然打死她都不愿踏進這個陰森恐怖的鬼地方。
婆婆面露難色,道,“大夫人吩咐了,大小姐沒繡完帕子之前,不可離開此處,可不許人來看?!?p> 意料之中。
素卿點點頭,沒再為難她,爽快地轉(zhuǎn)頭就走。
“小姐,真就這么算了?”彩環(huán)悄聲問。
怎么可能。
素卿帶著彩環(huán)鬼鬼祟祟地繞到后面的假山處,撥開假草,只見有一處洞口,恰巧能容納一個纖瘦的女子通過。素卿得意洋洋地朝彩環(huán)說,“小時候嬤嬤總是罰我在此處背千字文,有次莫子欞逗我,把我惹急了爬上假山追他,結(jié)果就發(fā)現(xiàn)了這處。”
從這進去之后,是后堂一間放雜物的地方。兩人穿過,便瞧見了府里紡織的下人們,梭子在絲線間穿梭的聲音很輕柔,但素卿著實不感興趣,悶著頭從墻后穿過。
素卿叫人打聽過,素皖被鎖在里間的屋子里刺繡,門口有三兩個守衛(wèi),一個時辰便換一波。這陣仗,不知道的還以為房里關(guān)的是什么重犯。
這幾日正巧趕上素蔓回府大擺宴席的日子,人手都調(diào)去了前廳,后堂本來就是個鮮有人的地方,如今更顯寂寥。門口守衛(wèi)的索性辦了張桌子坐在樹下喝起酒來,一個個的神志不清,嬉笑打鬧不成樣子。
素卿狠狠地咬住后槽牙,暗自記住這幾個人的面孔,轉(zhuǎn)身從窗口躍進。身后的彩環(huán)看見她的動作如此敏捷,傻了眼,喃喃道,“小姐……奴婢怎么辦啊……”
接著,一把圓凳就從窗口處遞了出去。
素皖獨自坐在一旁,手里的絲帕依舊是一片空白。她實在不知道該繡些什么,不管繡什么,她想送給的只有莫子欞,一想到物件兒最后要落到旁人手里,她就怎么都下不去手。偏巧就聽見窗口處一陣響動,眼瞧著素卿穩(wěn)當當?shù)芈涞?,她驚的張大了嘴,迎過去,小聲道,“你怎么來了?”
素卿費力地將彩環(huán)拉進來,埋怨她一句,轉(zhuǎn)頭看向素皖,“大夫人將你關(guān)在這里無非就是想出口氣,姐姐直接將過錯推在我身上不就好了?!?p> 素皖放下手中的帕子,叫彩環(huán)去門口守著,將她拉至一旁,道,“你以為大夫人將我關(guān)在這里只是為了出氣?”
“嗯?”
素卿不解。
“她是為了素蔓有時間去劉家籠絡(luò)劉將軍,”素皖嘆了口氣,“高城主得罪了朝廷,如今事跡敗漏,只想著趕快找個靠山,如今在朝廷中能站穩(wěn)腳跟的除了劉將軍,還能有誰?”
素卿蹙眉,“她大可以求助于父親,干姐姐何事?”
“自是怕我敗露,我嫁給劉川柏,是母親為了素蔓跟高城主鋪下的墊腳石罷了。”素皖神色淡然,仿佛是在講午后吃什么飯菜一般隨便。
素卿聽在心里,難受的很。到底都是身上掉下的肉,如何能這般殘忍對待。
“這事你便作不知即可,”素皖握著她的手,神色帶了許哀求,“卿兒,你只當自己是為了來此處參加我的婚事,順道游玩便好,待到結(jié)束你便平安的回家去,所有事都與你無關(guān)。伯父是個清官,這種事萬不要拖累你們?!?p> 素卿不知自己是如何離開的,只是當她彎腰從洞口鉆出時,眼淚已經(jīng)漫了臉頰。
自己的血親姐姐經(jīng)歷這等事,卻還央求她明哲保身,這種時候,她要如何裝作視而不見。這是頭一次,她感到鋪天卷地的無力感。
抬頭時,天空卻是萬里無云,看來是不會有雨了。素卿狠狠閉上眼,用手臂抹去淚珠,快步走出園子。
平侯將軍歸來時,已是天色將晚,素卿剛?cè)ズ筇猛低悼催^素皖回來,便有小廝來通報。她這一日經(jīng)歷太多酸楚,實在無意再去什么熱鬧之地,可礙著平侯將軍,只好硬撐著精神去了前堂。剛邁進前廳,就瞧見來了不少人,莫家的莫子欞,大將軍府劉川柏,縣令公子李忠林……都是些熟人。高堂之上坐著位白發(fā)蒼蒼卻分外莊嚴的老者,武將風范,不過如此。
素卿彎下腰,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
平侯將軍看見她來,笑的開心,道,“多年前瞧你還是個小丫頭,如今竟長得如此出眾了,不知許沒許人家?”
周遭一陣竊竊私語,有不少公子還故作姿態(tài)往前踱了一小步。素卿目不斜視,一副乖巧模樣,輕聲道,“許了。”
這倒是個意外的回答,平侯將軍問,“怎么聽你父親提起過,是哪家公子?”
素卿勾起嘴角,“是小女來是前不久剛定下的。雖不是個名門望族,但卻是個值得托付的?!?p> 周圍有人的眼神黯淡下去,沒了繼續(xù)聽的欲望。平侯將軍摸著胡須點點頭,道,“素家這幾個丫頭就屬你聰明又有自己的主見,真是便宜了那小子,改天伯父定要去拜訪,好好替你把把關(guān)。”
素卿應(yīng)著,坐去了一旁。
對面坐著的,是劉川柏和他家大夫人申姜。素卿下意識地握緊拳,心里涌上一股沒有緣由的怒火。
許是女人之間的感應(yīng),申姜看著面前這位美的不可方物的素卿姑娘,直覺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實在不友好,于是扭過頭去對她報以微笑,卻見那位美人兒撇撇嘴,不屑地將頭轉(zhuǎn)過去不看她了。
申姜怔了一下,實在想不到哪里得罪了這位美人兒。
劉川柏微側(cè)身子,伸手在她腰上不著痕跡地輕捏一下,笑問,“愣什么神?”
“沒。”
申姜拍開他的手,不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