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走到電梯門口,就聽到后面有跑步聲,廖飛急著喊了一句:“舒總,請等一下!”
舒眉回頭,給了廖飛一個最明媚的笑容,那笑是如釋重負般的輕松,發(fā)自內(nèi)心的開心。
因為她始終想讓廖飛自己來說說工地的事,而不是舒眉把證據(jù)給他看時的被迫,她不想讓廖洪濤的笑容蒙上塵埃,她希望男孩兒的眼睛,亦如秋日湖水般澄澈,內(nèi)心永遠不摻雜質(zhì)般的純凈。
廖飛很快跑過來,深吸了一口氣,好似下了一個很重的決定,尷尬地說道:“舒總,我想跟您聊聊,可以嗎?”臉上的情緒復雜。
他們在醫(yī)院附近找了一個有空調(diào)的茶館,舒眉依然選了一處靠窗的位置,這個季節(jié)沒人愿意坐在靠窗的位置,為了遮擋陽光,窗戶上的窗簾都放了下來。
舒眉坐好后,把窗簾拉了起來,窗戶外面用鐵焊了一個鐵架,架子上放了些綠色植物,在太陽的烘烤下,葉子微卷,無精打采地耷拉著,但還是阻擋了一些陽光,不至于讓室內(nèi)太刺眼。
廖飛點了一杯綠茶,舒眉點了一杯金絲楠菊花茶。
服務員端上來時,干的金絲楠菊花,已在開水的滋潤下,伸展盛開,明黃色的花朵鋪滿了玻璃茶杯,隨著杯子的晃動,格外的搖曳生姿。
舒眉看著杯子里的花朵,想著它在枝頭時無論是怎樣的繁盛,也比不上此時在水中的瑩潤欲滴,也許這就是生命的別樣風采。
廖飛都沒有急著開口,舒眉也沒有催促,她很耐心的在等。
她能夠理解廖飛此時的糾結(jié),一邊是兒子的生命,一邊是良心的譴責,無論如何取舍,那都是煎熬。
約么過了10幾分鐘,廖飛干咳了幾聲,舒眉聽出來那是真的嗓子干,但他沒有喝水,而是握著茶杯,深吸了口氣,好似做好了決定。
“舒總……”廖飛緩慢地開口。
“別叫我舒總,你喊我的那一刻,就是把我當成了朋友,朋友不必喊得那么生疏,叫我舒眉吧,我們說話也許能順暢些?!笔婷济嫒萜届o如水,沒有任何波瀾,看不出情緒,但也很真誠。
廖飛苦笑了下,繼而又有些痛苦地說道:“剛才您看到了,洪濤是個善良、開朗的孩子,他幫助過很多人,可老天卻讓他得了這種要命的病……”
雖然廖飛一直都在極力地控制情緒,可說話的聲音還是哽咽了,眼淚在眼里打轉(zhuǎn),他停頓了一下,把臉別向窗外。
舒眉也看向窗外,太陽依然火辣,但室內(nèi)涼爽,甚至感覺有點冷,舒眉打了個寒顫,抱著溫熱的杯子,熱氣氤氳著嘴的周圍,蒙了一層淡淡的霧氣,喝了一口浸著淡淡菊香的茶水,熱流順著食道滑向胃里,暖暖的,清香的氣息,鋪陳開來,占據(jù)了五臟六腑。
穩(wěn)定了一會,廖飛繼續(xù)說道:“我們通過親戚朋友、老師同學,能找到的各種關(guān)系,醫(yī)院也在極力的幫忙尋找腎源,可四個多月過去了,一點消息都沒有,孩子一天天的虛弱,身體其它器官也開始衰竭,如果再不換腎,孩子只能……”
這會廖飛還是想控制,可挖心的疼痛,讓他無法忍受,他開始嗚嗚地哭起來,可能是太過傷心,肩膀不停地抖動。
廖飛的哭聲,也引起了其他人的側(cè)目,舒眉從包里拿出一包面巾紙,放在桌子上,推到廖飛面前。
廖飛抽出一張紙,擦著眼淚,擤了一下鼻涕,覺得一個大男人哭成這樣,尷尬地想擠出一絲笑容,可終究只是嘴唇抽了抽,還是被傷心掩蓋了。
舒眉想著病床上,那個剃著光頭,面黃肌瘦,但依然笑容燦爛的男孩,眼淚也在眼里打轉(zhuǎn)。
“上個星期,我接到一個電話,一個低沉的男聲,問我是不是需要腎源。
我現(xiàn)在只要聽到跟腎有關(guān)的字眼,都會激動萬分,迫不及待地問他,有腎源,那個男人說有,就是費用很高,問我能出得起錢不,我對他說,只要能救我兒子的命,多少錢我都愿意給,那個男人就把相關(guān)的費用說給我聽,我一聽傻眼了,但還是答應了,那個男人就說把我兒子的相關(guān)檢查資料發(fā)給他,他盡快給我答復,我也只是抱著試試的心態(tài),把資料給了他,回家就給我老婆商量錢的事……”
廖飛說話聲音有些沙啞,便停頓了一下,喝了口茶。
舒眉始終在聽,沒有打擾他。
“那個男人說信息費要四十萬,腎的費用要四十萬,手術(shù)和后期的治療費要五十萬,營養(yǎng)費等要二十萬,所以總體要一百五十萬左右,我老婆當時就哭了,我們一月份才花了一百多萬轉(zhuǎn)過來的店子,這個錢有五十萬是我們兩口子這些年打工的積蓄,剩下的都是從親戚朋友那借的,我們家是農(nóng)村的,親戚朋友那當時是給了利錢借的,說好了到年底還,我們當時就想著,商場生意好,我們兩口子辛苦點,也沒請店員,年底還上親戚們的錢應該沒有問題。當時王有生王總找到我說工程的事,我想都沒想一口就答應了,有了這個工程還錢就更不愁了,但王總也說是要墊資,工程結(jié)束驗收合格了就付款,我打聽了開發(fā)商的口碑,覺得沒問題,就又去借了點高利貸的錢,把工程應下了。正當我和老婆滿心歡喜地籌劃著,年底還完債,到洪濤大學畢業(yè)也能攢夠他出國留學的錢了,可到了三月底,學校打來電話,說洪濤在上課時昏倒了,正在醫(yī)院搶救,我和老婆火急火燎地到了醫(yī)院,醫(yī)生卻說孩子得的是尿毒癥,已經(jīng)很危險了,要想治好,只有換腎,張霞當場就昏過去了……”
雖沒有哭出聲,但淚水就像斷線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流,廖飛抽泣的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就用雙手捂住臉,淚水不斷從指縫里沁出了。
舒眉也別過去臉,用手快速地抹了一下眼睛,截去眼底的淚水,而后看著廖飛問:“怎么不做親子移植呢?”
廖飛用手抹了一下淚,吸了一下鼻子,微微地抬頭,盡量控制眼淚不再掉下來。
“洪濤不是我和張霞親生的,他是我們從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的,張霞不能生,我和張霞是初中同學,我愛她,這些年我們視洪濤為己生,給了他我們?nèi)康膼?,我們也不隱瞞他的身世,洪濤是個樂觀的孩子,他根本不介意,對我們也是愛的徹底?!?p> 廖飛這時臉上有著幸福樣子,像是在回憶著過往的美好,但淚還是不停地往下掉,那是一種無能為力的無助感。
舒眉的眼淚就再也控制不住,她沒有想到,這樣一個家庭,愛是如此的純粹、干凈。
廖飛沒有理會舒眉的哭泣,繼續(xù)說道:“沒兩天,那個男人就打電話來,說有匹配的腎源了,我聽到后,就好似是落入大海的人看到了船一樣,無比的興奮,可對方說如果要的話,馬上就要定下來,我問了一些疑問后,告訴他我需要去找人咨詢一下,畢竟是救命的事,對方同意給我三天時間,我說需要一個星期,好說歹說,說好五天后,簽協(xié)議,付五十萬定金,我和老婆知道這個事后就開始到處借錢,但一百五十萬不是小數(shù)目,借了幾天,也只借到十萬左右,我們就想著把店主轉(zhuǎn)了,再跟梅總說說,先把工程款結(jié)給我們,可店子一百多萬,一時半會轉(zhuǎn)不出去,我就又想著借高利貸,可人家聽說我要把店子轉(zhuǎn)了,外面又欠了一屁股的債,沒有什么作抵押,就不愿意借給我,有些親戚朋友也怕到時候我們還不上錢,也有意無意地來要錢,正當我覺得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我接到了梅敬坤梅總的電話,他聽說了我兒子的病,很同情,也來醫(yī)院看了我兒子,給了五千元錢?!?p> 說到這里,廖飛看了看舒眉,舒眉的眼睛上掛著淚,沒有更多的情緒。
廖飛就繼續(xù)說道:“知道我兒子生病了,別說是外人,就是親戚朋友都盡量躲得遠遠的,除了要錢,一般不會到醫(yī)院來的,我當時就想,外人都說,梅敬坤如何的奸詐,我看他卻還好,就跟他聊了很多,到后來有些熟了,他就說可以借錢給我兒子治病,什么時候用,說一聲就行,我當時大喜過望,第四天的時候,那個男人就打電話來催,我就給梅敬坤打了電話,他很痛快地答應了,但說需要幫他做一件事。我是真的想救我兒子?。??廖飛痛苦的表情溢于言表。鼻子眼睛都揪到了一起。
“我能理解?!笔婷驾p輕地說道。
“我問了幫什么忙后,就猶豫了,可到另外第五天,那個男人又打電話來,說今天如果不決定,他們就把這個腎源給別人了,等的人多著呢!說完那個男人就掛了電話。我是真沒轍了,就給梅敬坤打了電話,答應他幫忙,但需要先付五十萬給我。很快他就提著五十萬現(xiàn)金到醫(yī)院來,他說讓我在施工小區(qū)的線路上動手腳,說只是把個別開關(guān)的線接錯,造成短路,不會有太大的影響,只是想給梅雪峰和您點兒教訓而已,我想現(xiàn)在都是有漏電保護的,發(fā)生了短路也只是會停電,重新接上就行了,不會造成危險和損失,他讓我?guī)蓚€人進去一起弄,說這樣快一些,我急著用錢給兒子治病,也沒多想就同意了,我們?nèi)齻€是分開操作的,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另兩個人,不但把線接錯,也把保險的上的線給拆了,而且他們做的都不是常用的開關(guān)和插座,我以前是電工,知道這樣做的后果,我給梅敬坤打電話,說了我的疑問,而且說我不想干了,他就威脅我說,已經(jīng)收了他的錢,也參與了改線路,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不想救你兒子了,想起兒子,我心一橫,就默認了?!?p> 廖飛喝了口茶,看了看窗外,不知是陽光太刺眼,還是不敢看窗戶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短暫地閉上了眼睛。
舒眉看著廖飛,她同情廖飛的遭遇和無奈,可腦子里一直都回響著郭宏的話。
無論怎樣的苦衷,都不能作為犯罪的借口,都不能褻瀆法律的尊嚴,以此損害他人利益為代價。
“做好了二十戶,梅敬坤又給了我五十萬,我心里忐忑,沒有急著去簽移植協(xié)議,我這幾天總是精神恍惚,心不在焉的,昨天晚上,兒子拉著我的手對我說‘爸爸,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今天再不說,我怕沒機會了,我愛您和媽媽,我也知道您和媽媽愛我,我雖不是你們親生的,但你們的愛讓我快樂地度過了二十年,在你們身上我看到了善良、無私,能做你們的兒子我很驕傲和自豪,如果您為了我的病,做了什么違背良心的事,即使我活了,我也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快樂了,我希望你們是我心目中最純凈的父母,對我的愛,也是最純凈的……”
剛剛止住的淚水,此時又是一番奔涌,廖飛沒有去擦,任由淚水鋪滿痛苦的臉,那是一種對自己的鄙夷和對兒子深深地眷戀。
“我猜兒子肯定是知道了什么,看著兒子期待的眼神,我為我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所以今天跟您說了這些話,我不能給我兒子臉上抹黑,晚一點我會把所有改過線路的房子和位置告訴您。同時我和梅敬坤的每次談話,我都偷偷錄了音,如果你們需要,我也可以給你?!?p> 廖飛說完,沒有剛才的痛苦,而是很平靜,好像那是對兒子的愛最好的回應。
舒眉覺得那是如釋重負后,回歸善良的后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