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寧看著杯中的水跟著自己顫抖起來晃出水紋,像小船在上林苑荷花池里蕩起的微波。
這時節(jié),荷花凋零,荷葉枯黃,曾經(jīng)的美麗被歲月輪回無情帶走。花葉滿池,游湖賞花,已是回憶,是夢里的景象。唯有“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橋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的歌聲穿過悠悠歲月,將她喚醒。
初寧從夢中醒來,看見熟悉的編金花紋床幔,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已經(jīng)回到承元殿。清醒后,心中的糾結(jié)和悲痛立馬奔涌襲來,忽然感覺身后有目光在注視著自己,轉(zhuǎn)過身來便見到嬴政關(guān)切的眼神,他溫聲道:“你醒了,他們說你回來就心情不好,英嬴夫人身體怎么樣?”
初寧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抱住嬴政,躲開他眷注的目光,撲在他懷里止不住地哭起來。
嬴政輕柔撫摸著她的后背問道:“英嬴夫人的病很嚴重嗎?怎么這么傷心?”
初寧緩了緩,哽咽著道:“沒有很嚴重,父親要去鎮(zhèn)守郢陳,她舍不得,我看見父母都老了許多,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你也多次和我說過,現(xiàn)在是用權(quán)威聚集人心以攻六國,但一統(tǒng)天下之后,若還以如此嚴苛峻法來管束六國民眾,恐是不妥,所以我才想到昌平君的身份是最適宜出面平息叛亂的?!?p> “我知道,只是想起這些年,其實自己陪在父母身邊的時間很少,心下有些難過。”
嬴政低下頭,將側(cè)臉靠在初寧額頭上道:“等英嬴夫人的病好了,就接她進宮來陪你?!?p> “她現(xiàn)在可寶貝她的孫子,才舍不得離開呢?!背鯇幍难凵耖W了閃道:“我有亥兒和扶蘇就夠了?!?p> 翌日,初寧召來夏無且,他因為阻擋燕國刺客有功,已被嬴政提拔為醫(yī)師令。
初寧道:“大王此前頭風頻發(fā)多虧你用藥入神,那日燕國行刺也幸好有你侍醫(yī)在旁幫大王解圍。”
夏無且拱手道:“都是小人的分內(nèi)之事?!?p> “我見大王昨夜睡得也不安穩(wěn)。”初寧問道:“不知夜里睡不好是否也會引起頭風發(fā)作呢?”
夏無且道:“大王的頭風是風邪上擾清竅,導致氣血不暢,進而引發(fā)的疼痛,夜里睡不安穩(wěn)也會引發(fā)頭痛,此前小人也提醒過大王,可是大王一直不愿服用安神湯藥,覺得這樣休息時間太長,白日里反而會疲乏無力耽擱朝政。”
初寧嘆道:“大王就是太過勤奮,但也要注重自己的身體。這樣,夏醫(yī)師,你試著調(diào)整安神藥方,讓大王既能安睡又不至于太過困倦,我再去勸一勸大王。”
夏無且領(lǐng)命調(diào)整藥方,給嬴政重新理了一個安神藥方,初寧便親自熬了安神藥給嬴政送去。
秋夜的風已經(jīng)有了些許涼意,初寧道:“母親這次一病不起,就是因為長久睡不好所致。大王夜里也常睡不安慰,我十分擔心,就讓夏無且重新調(diào)整安神藥方,保管不會耽擱大王白日的精神。”她說著把湯藥端到嬴政面對道:“這可是我親自為大王熬的藥,大王可不能白費我的一片苦心,喝了藥夜里睡好了,頭風也沒那么容易發(fā)作了?!?p> 嬴政笑道:“若不是被你氣得,我也不至于患上頭風?!?p> 初寧把藥遞到嬴政嘴邊,撒嬌道:“這不是來給大王賠罪了嗎?大王就試一試,若覺得不好以后不喝了就是。”
“如此,就依王后的,試一試?!辟舆^藥一飲而下。
是夜果然睡得安慰,白日里更加精神,初寧便每日親自給嬴政煎藥。三日后,昌平君整裝待發(fā),嬴政知道初寧的擔心,也聽說朝中傳言,特意親自給昌平君餞行,送他出城以示親近之情,擊破昌平君被貶的謠言。
這一夜靜得出奇,讓初寧竟忽然想起嬴政冠禮前夜的蘄年宮,那時的她還一心要成為嬴政的王后。誰知終于走到王后之位,卻還是身不由己。
初寧若有所思,嬴政已然大步跨進殿內(nèi),初寧忙起身行禮,才瞥見他腰間佩著短劍。
嬴政只是注視著她,也不言免禮,初寧便自己起身,對上嬴政深沉凝重的眼神,這一刻似曾相識,初寧的心狂跳起來,相視片刻,嬴政終于開口,顫聲問道:“你說過你永遠不會背叛我的?!?p> 初寧呼吸一滯,瞬間紅了眼圈。
“我只有你了!寧兒,你說過你會永遠在我身邊,永遠不會背叛我的!就像我們幼時那樣!”嬴政雙手狠狠捏住初寧肩膀,痛心道:“你說話??!你為什么不回答我?你給我吃的是什么藥?”
初寧已經(jīng)沉默不言,只有眼淚奪眶而出。
嬴政恨聲道:“是他逼的你?不對!你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熊啟自作主張,你根本不知情,是不是?”
初寧卻笑了起來。
嬴政絕望地搖搖頭,“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你答應(yīng)過永遠不會背叛我的!是熊啟!”
初寧收起笑容,抹去眼淚正色道:“是我,都是我一人所為,父親才是毫不知情,也已經(jīng)遵命啟程前往陳郢,可是我不甘心父親這樣被你羞辱!不愿秦楚交戰(zhàn)!所以才想要你永遠睡過去!可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藥有問題的呢?連夏無且都不知道我換了藥?!?p> 嬴政頹喪松手,仿佛被人猝然一刀捅在心上,不可言喻地氣憤急怒,胸中抽痛不止,連呼吸都痛徹心扉。年少相伴的情愛和信任,原以為無堅不摧,不料卻還是落到這樣的境地。哪怕權(quán)勢傾軋,他本以為至少還是有一點真心的,可到頭來,竟然還是由自己最親近、最相信的人給了他致命一擊。
母親、妻子都背叛了自己,這世上,他還可以相信什么?
嬴政凄惘問道:“你為什么也要背叛我?”他還懷著一絲希望,懇切道:“我不信!一切都是熊啟所為!你不要再替他遮攬!只要你說出實情,我不會處死他的!”
事情敗露,初寧深知嬴政的冷酷多疑,他絕不會放過參與的每一個人,若他顧著自己的面子,非要把王后摘出去,昌平君等人必死無疑,唯有自己一口咬死,或還可保住其他人的性命。初寧嗤笑一聲,“父親被楚國背棄,從未去過楚國,徒有楚國公子之名,可我去過楚國,見過我的王祖父,我怎能眼睜睜看著楚國被滅國!”
嬴政強忍心中悲痛,“你知道這不是我本意,列國紛爭不斷戰(zhàn)亂不止,民不堪命,如不一統(tǒng)天下安能止亂養(yǎng)民?”
初寧指著案幾上的酒爵道:“大王要以戰(zhàn)止戰(zhàn),可若只存三國,便可如這三足銅爵,兩兩掣肘,穩(wěn)固如斯,不會再起戰(zhàn)亂。說到底,都是你要吞并天下的野心才讓戰(zhàn)爭無休無止!說要還天下太平,但列國王公百姓何其無辜,要為你的野心償命?對你而言,這天下可有盡頭?我本意是想勸大王先攻下燕國,待天下三分只剩秦、楚、齊三國時再動手,但你執(zhí)意要先攻楚,逼得我不得不提前謀劃。”
初寧一番話說得極為坦然,倒讓嬴政有些怔愣,但他心意決絕,不會被任何人和事所改變,嬴政肅然道:“人心非銅鐵,豈能穩(wěn)固?你現(xiàn)在以為可以三足鼎立,但若其中一方稍弱,其他兩方就不會想要瓜分他平分天下然后相互對峙嗎?只有天下一統(tǒng),以鐵腕之治滅絕野心勢力,才能真的平息戰(zhàn)亂永絕后患!”
“大不了瓜分齊國?!背鯇幚淠孔谱疲骸皼]有你,秦楚也能世代交好!”
這三個字讓嬴政心如刀絞,不管是自己的父親、母親還是妻子,在面臨選擇的時候,自己總是被拋棄的那一個,他到底做錯了什么?他一直看不真切,所以才決心要把一切都牢牢抓住自己手中,這天下也是如此!
初寧回到案幾前,癱坐在地,給自己斟酒仰頭飲下,嬴政看著她的背影,只覺疏離至極。多年前的她明明一片赤誠真心,在雙清院對自己承諾,會一直在身邊陪著自己,永遠都不會背叛自己,難道那時的情義也是假的嗎?
不會的,那時一定是真的!她明明一直那么愛慕自己,怎么會背叛呢?她不能背叛自己!嬴政不斷徘徊在希望和失望之間肝腸寸斷,他走到初寧身邊,捏著她肩膀,將她轉(zhuǎn)過身來,含淚掙扎著問道:“我說過會為我們,為亥兒打下天下,以后這天下都是亥兒的,你有的還不夠嗎?你們楚系宗親在我大秦有的還不夠嗎?你為什么還要這樣對我?在你心里楚國才是最重要的嗎?告訴我,在你心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初寧哈哈大笑起來,嘲諷道:“大王自己信嗎?是誰說過這天下誰都不可染指,連我也不行?”
心臟有片刻的凝滯,嬴政冷怒道:“我說過你想要的我可以給你,但你不能背著我謀??!”
初寧笑意加深,幽幽地道:“那我告訴你,在我心里權(quán)勢做重要!我想要權(quán)利,你也能給嗎?就像你要一統(tǒng)天下的野心一樣,我也想要手握秦國。現(xiàn)在我也理解太后和嫪毐,只有握在自己手中的才是最穩(wěn)妥的,否則就只能是你死我活的境地,我才不要輸!”
她伸手撫上嬴政的臉頰,想起自己五歲時在章臺殿第一次見到嬴政,便決意要做秦國的王后,又想起在章臺殿的九州輿圖前,嬴政問自己可愿一直在他身側(cè),陪著他奪取天下?如今歲月也在嬴政臉上刻下細紋,沒有什么是不會改變的,唯有時光無情匆匆流逝。她笑著流下眼淚,“韓非所書《備內(nèi)》當真是灼見,那時我如此生氣,非要他死不可,也許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如今這一切終將會發(fā)生。”
嬴政握住初寧的手,試圖掩耳盜鈴,“不!現(xiàn)在你說什么我都信你,只要你說都是他們逼你的,我就原諒你,你說?。 ?p> 初寧感覺腹中絞痛,終于要結(jié)束一切,她跪地請罪:“弒君謀反都是我一人所為,任憑大王處置,但請大王饒恕我的母家,還有亥兒和扶蘇,他們年幼什么都不懂?!?p> 嬴政痛心道:“你為什么......”
初寧猛地吐出一口鮮血,嬴政登時感到一種強烈的恐懼,他抱起初寧,絕望地聲淚俱下,“為什么?”
猩紅的血液不斷從初寧口中嘔出,她抓著嬴政的衣襟,用盡最后一點力氣說道:“政哥哥,原諒我。”
嬴政緩緩抬頭,淚眼模糊間,看見九歲的自己獨自走進章臺殿,這一路終究只有他一人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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