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章 友逝
友逝
黃昏斜影，站在嶺南官道上，目送姐妹二人獨(dú)自離去，沒人能理解葉星凡笑容中的苦悶。
他在自責(zé)。
葉星凡沒有分身之術(shù)，但是無論何時何事何地，旭陽鏢局這對解語花總能給予完全的理解和包容。
自己能有這樣兩位紅顏知己實(shí)在是幸運(yùn)。
等到姐妹二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道路盡頭，葉星凡的臉上才出現(xiàn)一絲痛苦之色。
他扶著路旁一棵綠竹閉目傾吐，不露聲色間運(yùn)起凌云神功，暗暗壓住傷勢。
“必須盡快趕到秦霧的竹廬，現(xiàn)在那里一定有事情發(fā)生?！?p> 可是就在此刻，葉星凡耳畔忽然響起一陣伴隨著銀鈴的擊掌聲。
這鈴聲和秦霧的泉鳴馬車所發(fā)出的聲音極為相似，如同久旱于沙漠中的歸客，沐浴在秋雨中。
選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人，葉星凡第一時間警惕起來。
“唉…白眉篾匠，希望你的命夠硬?！?p> 隨聲抬首而去，一個身著白衣，面覆輕紗的身影，正坐在自己右手扶著的這棵綠竹頂端。
她輕輕拍著手，隱身在火紅的晚霞中，宛如謫落人間的仙子。
無論現(xiàn)在來的是誰，葉星凡都高興不起來，更何況還是這么一個看上去就不像易與之輩的角色。
“砰！砰！砰！”
配合著女子銀鈴的節(jié)奏，葉星凡食指輕彈著竹身，喃喃道：“你說我能不能把有的人從頭頂上搖下來！”
掌聲果然停止了。
女子星眸微縮，緊盯著下方的葉星凡，像是要把他整個人都看穿一般。
葉星凡將手負(fù)在身后，非常配合地任由那女子用這種極不友好的眼神看著。
來者不善，自然無需禮待。
忽然變得安靜的湖畔，只剩下微風(fēng)掠過林中帶起的沙沙聲。
女子終于移開目光，緩緩道：“拋開各自立場，做的漂亮極了?！?p> 葉星凡這才伸手遮住陽光，微笑著揉了揉眼睛道：“姑娘要是再不開口，我這眼睛可要受不了了。等了很久了吧？”
那女子道：“不太久?！?p> “那沒看到什么不該看的吧？”
“該看的看到了，不該看的沒錯過?！?p> “這…真慶幸剛才只脫了別人的衣服?！备杏X有些滑稽的葉星凡忍不住低頭輕笑。
就在不久之前，他似乎就在同樣的位置，用同樣的口氣和那東瀛浪人說話。
沒想到這才幾天就有了報應(yīng)，想到這里葉星凡右手忍不住開始輕揉眉梢。
每當(dāng)葉星凡有些頭疼的時候總是忍不住出現(xiàn)這個動作。
女子道：“不。你該感到后悔才是?！?p> “為什么？”葉星凡自問很少有聽不懂的話。
“若是你剛才同幽冥夫人一樣，或許你可以多活一天。你以為都很稀得看你？”女子冷笑道。
葉星凡嘆口氣道：“說來姑娘或許不信，聽到人罵我，我心里反而舒服多了?！?p> 那女子道：“哦？那如果殺了你，你也愿意？”
葉星凡笑道：“你人都來了，我同不同意還重要么？”
女子的身形自竹端緩緩飄下，就像是一縷飛絮，被微風(fēng)推送著到了葉星凡的身前。
看著空中的女子，葉星凡竟然有些微微失神。
至少目前為止他沒遇到，也沒聽說有人的輕功超過自己。但今天卻不得不心服口服，他至少沒想過原來輕功可以運(yùn)用的如此從容優(yōu)雅。
他也從來不知道一個看不到面容的女子，也可以如此迷人。
“我現(xiàn)在倒想聽聽，為什么有的人挨罵也會覺著舒服？”
那女子邁著輕盈的步子在葉星凡身旁三尺處看著葉星凡，話語不疾不徐，不帶一絲情感。
葉星凡道：“因?yàn)檫B我自己都覺得自己良心被狗吃了，她們舍不得罵，姑娘罵罵也是好的?！?p> 被這樣一雙眼睛，這樣一個女人一直看著他也開始有些頭疼，微不可查的側(cè)了側(cè)身子。
女子冷笑道：“裝模做樣，世間上就是因?yàn)橛辛四氵@樣的男人，女人才會如此可悲。”
葉星凡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不陪她們回去，是因?yàn)槲椰F(xiàn)在必須要去救我的朋友。”
女子道：“難道她們不比你的那個朋友重要？”
葉星凡道：“看樣子你知道我要去見誰？”
女子道：“我只是替那兩個可憐的女子惋惜，落入歹人手中本就非其所愿。她們心中所愛竟不論是非，便選擇忘記往日情誼，棄如敝履。甚至還要委屈自己去相信、遷就?！?p> 葉星凡苦笑道：“姑娘，你不去胡三駝子的茶樓說書真是可惜了。我不送她們回去，只是因?yàn)槲抑劳安贿h(yuǎn)便是旭陽鏢局的鹽湖分局，足以保護(hù)她們平安。事有輕重，若不是有人出現(xiàn)攔著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開多時了?！?p> 女子道：“我攔著你了？”
葉星凡雙手環(huán)于胸前，斜靠在竹子上，笑道：“要不要打個賭？我賭現(xiàn)在我若掉頭就走，姑娘就會攔在我面前?！?p> 女子沒有接口，只是接著道“若非看你為了救她們二人甘冒大險，甚至連幽冥夫人的勾魂媚術(shù)都被你硬生生擋了下來，我今天絕不會留你性命。”
“哦？姑娘莫非以為在下是泥塑木偶不成？”
“呵，難道你竟想一個時辰之內(nèi)連戰(zhàn)三場？但你也莫以為你可以瞞過所有人。你的一舉一動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我知道現(xiàn)在的你傷的不輕?！?p> “你確定？”
“若沒有高估你，以你的功力和幽冥夫人對掌之后若原地調(diào)息半個時辰或可無礙?？赡銋s不自量力強(qiáng)自和采花蜂這樣的人再次一戰(zhàn)?！?p> “唉…箭在弦上不得不為罷了?！?p> “這話倒也不錯。否則以你的武功面對蔡華峰雖不言必勝，卻也不必取巧。”
葉星凡直起身子，眉頭微微隆起。
女子道：“在這個時候遇到我原本是你的不幸，但現(xiàn)在我卻改變主意了。”
葉星凡淡淡道：“那要多謝姑娘了?！?p> 女子道：“為何要謝。你現(xiàn)在雖斗我不過，卻仍有一半機(jī)會可以逃得掉?！?p> 葉星凡食指又無奈的放上了眉梢：“你們平常都這么夸人的？”
“只不過是說出事實(shí)，言謝大可不必?！?p> 非常容易就套出這件事的背后還有人存在，葉星凡暗覺有趣。
這女子若非向來冷傲且自負(fù)，那就是極之單純了。
“我謝你，只不過是因?yàn)槟闶沁@段時間我遇到過的最善良最明理的人?！比~星凡淡淡一笑。
女子瓊鼻輕哼，冷然道：“你這話什么意思？”
“因?yàn)檫@個月來，在我遇到的人中，只有姑娘才認(rèn)為葉星凡是不該死的?！?p> 女子道：“不該死的人想死也不會那么容易的。只要你，不回頭！”
“回頭？你知道我要去哪兒？”葉星凡還是沒有點(diǎn)破。
女子道：“你要不要聽我勸告那也由得你，只是有人一定會后悔莫及?！?p> “你確定？”葉星凡淡淡道。
女子冷冷道：“總有一日你會死在你的自信上?！?p> “這并非自信。只不過聽一個陌生女子一番‘勸告’，便不敢回頭，就算不死活著又有何趣味?！?p> 葉星凡蹲下身子，就著湖水洗去手上的塵土。
女子看著用背對著自己的葉星凡，默然半晌才道：“那你走吧?！?p> 她讓葉星凡走，自己的身體卻早已被風(fēng)吹起，悄然掠入了林中。
“這盤棋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比~星凡還是沒有回頭。
繼續(xù)就著湛藍(lán)的湖水洗了洗臉，葉星凡心中愈發(fā)不安起來。
他也不知這種不安從何而來，他只知道現(xiàn)在“回頭”一定能看到一些本來看不到的事情。
月未完全升上山尖，已經(jīng)能夠聞到滿園的茶香。
一個時辰的路，葉星凡半個時辰便已趕回。
此時已是入夜，林深露寒，葉星凡耳畔只有涼風(fēng)灌入竹林帶來的沙沙聲。
已見不到剛才打斗的痕跡，竹廬內(nèi)唯一的一盞黃燈搖曳在風(fēng)中，忽明忽暗時有時無。
對眼望去周圍的所有也已收拾的干干凈凈，仿佛一切的一切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油燈下，秦霧還坐在茅屋里悠閑的泡著茶，就跟之前和葉星凡坐在一起之時一樣。
只不過現(xiàn)在秦霧對面坐的已不是葉星凡，而是那個跟隨了他一輩子的車夫。
就在這時或許燈油燃盡，屋內(nèi)瞬間陷入黑暗，屋內(nèi)的人卻依舊沒有動作。
平靜，異乎尋常詭異的平靜。煮茶的水氣和煙袋鍋的煙霧將這竹廬和外面的世杰隔絕開來，就像是夢境與現(xiàn)實(shí)的界限。
葉星凡覺得開始有些呼吸困難。
自己莫非是剛到這里，之前幽冥夫人蔡華峰云云全是自己的幻覺，抑或現(xiàn)在自己仍還在夢中。
老吳在秦霧面前從不抽煙，此時在屋外看去唯一清楚的卻是他的大煙袋在漆黑的屋中分外明亮。
葉星凡站在茅屋外，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不覺將長衫緊了緊，他甚至感覺自己鼻尖都是涼的。
秦霧緩緩端起茶杯，聞著龍井熟悉的氣息，笑道:“不早了，你該走了！”
他的確在笑，但滿溢著笑容的臉上卻是老淚縱橫。
老吳沒有說話，只是沉默著。
終于他緩緩放下手中的大煙袋，搶過秦霧面前的茶杯。
照理由說一個奴仆是不應(yīng)該這么放肆的.特別是這個老吳對秦霧的忠心人盡皆知，更不應(yīng)該這么無禮.
老吳盯著茶杯良久，忽然嘴角一揚(yáng)，便將茶全部倒入口中。
話說完，他很快地拿起煙袋猛力吸了幾口，火光更亮了。
秦霧默然無語，盯著那個已經(jīng)干了的茶杯，半晌終于也大笑起來.隨后又滿滿倒了一杯，便往嘴邊送.
漆黑的夜晚，一道刺眼的藍(lán)光自屋外直沖闖入，秦霧的茶杯落下。
杯未碎，紅玉杯質(zhì)地堅(jiān)硬，受到如此力道沖擊竟是完好無損。
秦霧低頭望著竹幾上幽幽泛著藍(lán)光兀自顫動不已的三尺青鋒，暗自嘆息。
江湖上用劍的好手不少，但是擅用這種薄刃軟劍的卻不出三人。
葉星凡最終還是出現(xiàn)在竹廬中。
“為什么要回來?！鼻仂F似乎并不驚訝。
“因?yàn)槟愫陀械娜硕疾幌胛一貋?。”葉星凡站在二人身畔，搖搖頭道。
“回來救我？呵，果然是好朋友啊?！鼻仂F語氣低沉，似乎完全變了個人。
葉星凡將劍從竹幾上拔起，放進(jìn)自己的衣袖中，搖搖頭苦笑:“一個人連死都不怕時，難道還怕活著？”
秦霧拿起拐杖緩緩站起身道:“你果真愛管閑事!”
葉星凡:“我也很喜歡自己這個愛好?！?p> 這種幾近無賴的話的確讓人難以回答.
“…走吧?！鼻仂F興味索然，似乎眼前之人已不是那個無話不談的忘年之交。
葉星凡望了望躺在床上的人，那是一個年輕人。
準(zhǔn)確的說他已經(jīng)不算是一個人.就算是頂多算個死人，死卻還不到一時辰。
葉星凡默然無語.過了良久才道:“動作真快?！?p> 秦霧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五毒金蟬，無藥可解。發(fā)現(xiàn)南兒的時候他已經(jīng)生不如死，是我親手結(jié)果了他。你知道嗎，我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兒子，哈哈！”
葉星凡只能沉默，實(shí)際上現(xiàn)在無論什么話語都非但蒼白而且多余。
親手結(jié)果自己晚來的獨(dú)子的同時，他也親手殺了他自己。
秦霧道：“現(xiàn)在你總算明白這個時候我并不需要你，也不需要任何人.我只需要一杯茶。”
葉星凡此時也明白，全是因?yàn)榍仂F沒能抓住自己，對方計劃失敗，秦震南便失去了利用價值。
沒有利用價值的人，在某種人的眼里看來，簡直是非死不可。
就在這時老吳雙手突然扼住自己脖子，口中白沫飛濺.他的手背、額角、，甚至于脖子……每一根青筋都暴突了起來。
葉星凡出手如電，立刻點(diǎn)了老吳三處大穴。
秦霧搖了搖頭道:“他一心求死，你又何必….”
老吳被毒藥侵蝕，痛苦已經(jīng)讓他整張臉都扭曲了。
秦霧緩緩道:“去吧.我隨后就來。”
老吳努力想做出笑容，卻已無法笑出聲，隨后用盡全力想將煙斗往自己嘴邊送。
葉星凡知道自己全盛狀態(tài)下的凌云神功或許還能嘗試救他，但此時卻已無能為力。
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蹲下身，幫老吳將煙袋送到嘴邊。
老吳面容雖已痛苦到扭曲，眼神中卻能看出一絲感激。
葉星凡緊閉著眼睛，他只有眼睜睜地看著這個一路和自己有說有笑的老吳在他面前倒下去。
空負(fù)不懼百毒的凌云神功，卻不能救他。
雖然老吳曾經(jīng)要?dú)⑺?，但是葉星凡并不怨恨。
自出江湖以來，自己的清風(fēng)劍從未致人死命，就連麓東四兇這樣的角色葉星凡也給了他們一次機(jī)會。
但現(xiàn)在他卻真想在操縱這一切的幕后黑手脖子上開道口子。
他也真正體會到這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原來是如此沉重。
秦霧笑道:“小鬼，你的確長大了.老夫相信星少有足夠的能力去應(yīng)付，替’白眉篾匠’報仇的?！?p> 葉星凡點(diǎn)了點(diǎn)頭，想說什么，最終沒有開口。
秦霧也不再管葉星凡想說什么，只是端起茶幾上的杯子緩緩走進(jìn)里屋，喃喃道：“爹活著沒能照顧好你們母子，今日便來陪你們，我們終.....”
漸漸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弱。
葉星凡最后看了看這竹廬后也站起身啦，決然的走了出去。
對于秦霧他很明白，秦霧死志已萌，勸說強(qiáng)留亦是枉然。
他走的很決絕，但在廬外又幾次想回頭，卻又幾次忍住.
他希望秦霧這個朋友留在腦海中的永遠(yuǎn)是坦然豪邁的笑容.
屋內(nèi)一身瓷器碎裂的聲音.這聲音聽起來雖然沉悶單調(diào)，卻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恐怖之意，仿佛是閻王殿前的鬼卒在為即將到來的冤魂敲擊著喪鐘.
葉星凡忽然頓住腳步，中指拇指相扣，反身彈出。一道紅光自他指尖向身后竹廬急射而出。
煮茶的炭火被劍氣所激四散而起，片刻間身后便紅光驟起烈火沖天，這名滿江湖的竹廬，就在今夜永遠(yuǎn)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