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宗皇帝一路想著心事到了鳳棲宮,在宮門口,杜川在一旁小心提醒后,收回了紛亂的思緒,穿過前院,踏進了寢殿。
霍平安已早一步回了風棲宮,此刻正坐在錦凳上拿著一把匕首削梨,不時苦著臉同倚靠在床榻的皇后親昵的說些什么,引得皇后笑容滿面,不時伸出手摸摸霍平安的頭,祖孫兩相處的分外和諧。
見是自己祖父來了,霍平安也不搭理,只是起身給明宗皇帝讓了位。轉(zhuǎn)身便出了門,他還有事做。
明宗皇帝知道他是在同自己置氣,也不理他,走到皇后塌前坐下,托起皇后的手,眼神溫柔地看著她,關(guān)切道:“羽嵐,你感覺怎么樣,身子好些了?”
“好多了,本宮一醒來便見到了平安跪在塌前,哄本宮吃下什么他買來的仙丹。本宮就想起了他小時候跟著陛下出宮,第一次吃到冰糖葫蘆,拿著錦帕包了兩個山楂果兒帶回來給本宮吃,到了晚上打開糖衣都化了……”皇后的臉上帶著微笑回憶道:“這孩子,哭的可難過了,說沒了糖衣吃起來酸,本宮好說歹說哄了半晌才抽抽噎噎的喂給了本宮……陛下可還記得這件事?”
“記得記得,朕陪著你安慰了那臭小子許久,又許了他不少好東西,偏偏那臭小子還不肯領情,竟還怪朕,硬說是朕非要去醉仙樓吃酒,這才誤了回宮的時辰?!泵髯诨实塾魫灥拿亲樱疤炜蓱z鑒,明明是這臭小子嚷著要去看花燈,我才帶著他去了醉仙樓登高,讓他看一看我大唐一夜魚龍舞,有此人間,不羨天上仙的盛世美景!可到頭來,臭小子轉(zhuǎn)眼就把黑鍋甩給了朕!朕這輩子,就就還沒見過像他這般不講理的人!”明宗皇帝似是慪氣卻又覺好笑地說道。
“平安那是把陛下當自己最親的親人,打心眼里覺得陛下只是他祖父罷了。陛下,可不要忘了,你身體抱恙,八歲平安為你食齋三月,風雨無阻地去皇覺寺禮佛。那張本來圓嘟白嫩的小臉,可是生生餓瘦了不少?!?p> “朕知道,朕知道?!泵髯诨实坌Σ[瞇地點了點頭,那時候的霍平安一改平日頑劣的本性,學他祖母為他食齋祈福,怎么勸都不肯吃一口肉,要知道,平日里他可最愛食肉。不光如此,聽宮人說皇覺寺的香火很是靈驗,便每日風雨無阻的前去上香,回來后也不去別處,就守著明宗皇帝,明宗皇帝有好幾次,恍惚間睜開眼發(fā)現(xiàn)那個臭小子哭的淚流滿面。雖然事后,他只要每每提及此事,霍平安給他的都是一個冷笑外加一句:“病糊涂也就罷了,想得還挺美!”
皇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道:“陛下,本宮有一事不太明白,還請陛下告知?!?p> “何事?”
“平安給我吃的,是什么?”
“……”
“陛下很為難?”
“并不是為難,只是我也不知。想來,是他在哪處求來的奇藥吧?!泵髯诨实塾悬c不舒服,皇后深邃的目光盯著他,讓他坐如針氈,可他不得不保守秘密。他一邊裝作深思的模樣,一邊在心中臭罵霍平安這個臭小子讓他此刻為難。
“陛下不說也罷,陛下,臣妾累了?!被屎竽樕挥?,下了逐客令。
明宗皇帝只得尷尬的起身,可憐巴巴的望向皇后,見皇后理也不理他祈求的不光,背對著他睡下。
“那朕就出去了,羽嵐你好生歇息?!笨嘈χ叱隽锁P棲宮,明宗皇帝只覺得人生從未如此時這般灰暗無比,心中憋著一股氣,正想尋個由頭發(fā)作,遠處一個跑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內(nèi)侍已經(jīng)到了近前行完了禮急道:“啟稟陛下,不干了!不好了!小東侯他方才去了大夏宮,砸了青鸞道長的道場!”
明宗皇帝只覺得眼前都是一陣黑,混小子今兒個真還就沒完沒了了!
“混賬!混賬?。?!朕的御林軍呢?去把那小畜生給朕帶過來!”胸口劇烈起伏的明宗皇帝,只覺得這幾年的修身養(yǎng)性打自這個小魔星回來后當真是半天也撐不??!
明宗皇帝話剛說完,一聲巨大的“轟隆”聲從大夏宮的方向傳來。
明宗皇帝心中一驚,還沒來得及再說什么,一頭大鶴從大夏宮飛出,上面坐著一中年道人,不用想便也知正是那青鸞道人。
青鸞道人此刻面露驚恐之色,他不是一個沒本事的,可剛剛那懶洋洋一副模樣,拖著烏金蟠龍槍似閑庭信步踏進他布下了奇門遁甲的大夏宮的少年,所展現(xiàn)出的恐怖武力,讓他深知,再不走,今日就走不掉了!
眼看腳下的宏偉建筑漸漸縮小,青鸞道長一顆懸著的心也漸漸放下,總算逃出來了。可隨即他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他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才有了今日的局面,眼看大功即將告成,卻被人以力破局,實在是忍不住令人扼腕嘆息。
若是他知道,龍虎山的至寶龍虎丹因此三去其二,賠了夫人又折兵,不知又該作何感想。
當然,他沒這個機會了。
青鸞道長沉思的時候,似乎忽略了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何剛剛隨意幾槍就破了他幻陣機關(guān)的少年為何就幾乎眼睜睜的看他駕鶴離去。
很快,少年告訴了他答案。
一道烏光夾著凄厲風聲的呼嘯而過,劃破天際。
凄慘的鶴鳴隨之響起,青鸞道長低下頭看著自后背射入穿過前胸露出頭的槍尖,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神符軟甲也能射穿?這是他隨鶴尸一同墜落時,腦海里閃過的唯一念頭。
當明宗皇帝趕到,整個大夏宮,一片狼藉。宮殿毀掉了一半,正殿的屋頂都被人削了下來,東墻攔腰而斷,到處都是磚瓦碎片,灰塵還未盡皆散去。
雙手抱胸看著遠方一人一鶴尸身墜落的少年,轉(zhuǎn)過身,看著愣在門口的祖父,歪歪頭,咧著嘴笑道:“李沐,你的孫兒,厲害不厲害?”
被自己的孫兒直呼其名的明宗皇帝,沒有說話,他睜大眼睛看著緩緩向他走來的孫兒,直到孫兒抱住了他。
“祖父,這是第一個?!?p> “這些人,不值得我的祖父臨了拿命去換?!?p> “祖母偷偷瞞著祖父吃了青鸞煉的丹藥,吃得比祖父還多,她老人家身子骨又弱,所以才會突然一病不起。”
“祖父,以后,這大唐的江山,孫兒會替您守好。您和祖母要長命百歲,我沒允許,不能再做傻事,若是還犯,我便去娘親墳前告狀。您若舍得她九泉之下還要擔心你們,便繼續(xù)胡鬧?!?p> 霍平安似乎突然想到什么,接著嘿嘿一笑道:“要是李達太沒用,孫兒能不能搶了那個位置來坐坐?”
在經(jīng)歷了擔憂、震驚、狂喜、后怕、心酸、欣慰、一系列復雜情緒后,此時抱著孫兒的明宗皇帝,被他這一句話,弄得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半晌,他伸手拍了拍懷中已經(jīng)同他差不多身高的孫兒的后腦勺,吸了吸發(fā)酸的鼻子,眼淚卻還是不爭氣的大滴大滴從眼中涌出,落在霍平安肩膀上。
“那個位置,朕本來就打算留給你?!?p> 突然,明宗皇帝似乎想到了一件大事,松開霍平安,問道:“你祖母為何會知道我的計劃?!”
“老奴該死!”獨自守在大夏宮門口的杜川此時突然拜倒在地,淚流滿面道:“老奴本是唯一知道陛下計劃的人,但老奴并不愿陛下以自己的性命去給益陽公主報仇。益陽公主是老奴看著長大的,老奴打心底里喜愛著益陽公主呀,可老奴相信,益陽公主也絕不會讓陛下以命換命,以如此極端的方式來替她報仇!所以老奴將陛下的計劃偷偷稟告給了皇后娘娘,企圖讓娘娘勸一勸陛下,可娘娘偷偷服用丹藥之事,老奴當真不知!若是早知如此,老奴寧愿自己去以命相抵!”
“這倒是個好主意!”霍平安此時突然插了進來:“讓死囚吃了本該給祖父吃的丹藥,證據(jù)確鑿,不就好了嘛!老杜啊老杜,你要早有這份心該多好!”
“臭小子你懂得什么??!”明宗皇帝注視著自己的孫兒,眼里的目光有感動,有無奈,有欣慰,更有幾分難以言狀的情緒。
“是是是,我不懂,只要您老下次莫要干這種蠢事情讓我急得跑死馬就好?!被羝桨步鑿纳迫缌鳎Σ坏倪B連點頭稱是。
老人家嘛,要哄的。
熟不知他這硬邦邦的借坡下驢差點噎得他外祖父眼看就要背過氣去。
“罷了罷了……”努力平復著心中情緒的皇帝陛下只說了這兩句就黑著臉不打算開口了,這孫兒剛回來,就算要打也得等兩天。
更何況事已至此,他已經(jīng)出手殺掉了青鸞道長,此番插科打諢更是有意給他一個臺階,也好救杜川一回。
“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們,可是視我等凡夫俗子為螻蟻的性格。在他們眼里,就連朕,也不過是只領頭的螞蟻罷了!只要死的不是朕,即便證據(jù)確鑿,也能說成是有心之人栽贓嫁禍!”明宗皇帝語氣冰冷,顯然此刻心情不太好。他看著面無表情,只是眼眶通紅不停淌淚卻依舊直直目視前方的杜川,心中不忍,道:“哎,我已知曉你的苦衷,此事我也不再追究。但你要牢牢記住我的話,絕對,絕對沒有下回!”話說到最后,明宗皇帝眸中射出的鋒芒,逼得無人敢于他對視。
帝王仁慈,可帝王的權(quán)威,遠遠高于高于他作為人的情緒。
“老奴,謝陛下!謝東平侯!”杜川連忙叩首謝恩,朝著坐在臺前的爺孫倆恭恭敬敬的行完大禮,爾后緩緩起身退下。臉上的表情謙卑無比,充滿感激,從頭到尾都沒有發(fā)生任何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