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如河
禮拜天一大早,陸北北就敲開了顏渺家的門,顏渺還在床上睡,聽見敲門聲,迷迷糊糊中胡亂抓了件套頭衛(wèi)衣罩在睡衣外,汲著拖鞋啪嗒啪嗒跑去開門。
“早?!标懕北贝蛘泻簟?p> “早啊?!?p> 陸北北進屋,房間的窗戶被鼠尾草色的厚棉布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整個屋子掩著昏沉的暗。
顏渺坐在床邊,還處于半夢半醒間,?“今天就拜托你了?!?p> “阿玨呢?”
“在陽臺吧,早上就聽見她嗯唧嗯唧了,一天到晚就愿意待在陽臺,我那兩盆四季米蘭都被她撲完了。”
“我去看看?!标懕北背柵_走去。
“顏渺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你吃早飯了嗎?”
“吃過了?!蓖崎_門,陽臺上七七八八擺著些叫不出名字的綠植,內(nèi)衣晾在與露臺平行的桿子上,從外面看是看不到的,白色的內(nèi)衣像梔子盛在陸北北的瞳孔,撞上來的第一秒他就避開了視線,低頭尋找阿玨,地上三兩個塑料盆,一個澆花噴壺,一只不知道什么時候遺落的羽毛球,一把長柄傘,阿玨正趴在角落里的絨毯上假寐,陸北北輕輕抱起她進了屋。
顏渺還沒從困倦中掙脫,意識被吊在虛空中,迷迷蒙蒙落不到實處。
陸北北看女生的樣子,抱著貓站在床邊,半晌沒說出話。顏渺睡衣的一角跑出來,露在衛(wèi)衣外面,腳上沒穿襪子,穿一雙夏天的涼拖鞋,露出白凈的腳踝。
“昨晚又熬夜了?”
“嗯”顏渺奶聲奶氣地應(yīng)著。
“你睡吧?”
“嗯……”其實壓根沒聽清說的什么,整個人像片癱軟的芝士搖搖欲墜。
陸北北把阿玨放下,拿了件坐在顏渺面前的地墊上。
外面是個陰天,早上七八點屋子里凝喑,昏沉,空氣如同吸音材料般將所有聲音徹底吸盡,顏渺此刻已經(jīng)垂下了雙眼,長長的睫毛搭在下眼瞼,投出一片不合理的陰影,眉毛顏色淺淡地延在眉骨上,一雙嘴唇呈著朱砂跟珊瑚之間的顏色。
陸北北就這樣近距離看著顏渺的臉,時間是踩在大象腳下的淤泥,變得沉滯徐緩。阿玨趴在旁邊,同樣靜默不語。
不知道過了一分鐘還是一個世紀,對面的女生的意識終于落在某個踏實的地面,她慢慢睜開眼,聚了神,再然后就跟眼前的男生猝不及防地對視了。
顯然第一個浮上來的念頭還是訝異,“干嘛呢?”
……
陸北北不語。
顏渺笑了起來,抬起一只手伸向陸北北的脖頸,這回換到陸北北驚訝了,顏渺細細的手腕處飄來一股淡淡的玫瑰香,大約是粉玫瑰那一類。
陸北北稍微讓了一下,顏渺抿了下嘴,
“你那個,領(lǐng)口翻進去了。”
“???”
顏渺繼續(xù)手上的動作,陸北北腎上腺激素蹭蹭蹭亮起了紅燈。
顏渺弄好了之后,陸北北慌亂地從地上站起來,“那個,太空艙在哪?”
“在門后邊,就那個帆布包旁邊?!?p> 陸北北取完包,顏渺小心把阿玨放進里面,“要乖乖的啊,不害怕?!卑k一雙銅橘色的眼睛長在窗口處望著顏渺,一幅楚楚可憐的模樣。
陸北北背起書包往門外走,顏渺在后面又叫住了她,“寵物醫(yī)院旁邊有家賣華夫餅的,超級好吃,你買兩份回來,我請你?!?p> “哪一家?”
“陳記甜品,就在寵物醫(yī)院頂隔壁,我要巧克力口味的,你吃什么自己選。”
“自己想吃就自己想吃,哪那么多借口?!?p> 顏渺被拆穿后,嬉笑著吐了個舌頭。
……
到了醫(yī)院,阿玨突然變得怯生生的,完全不像一只流浪貓的本性。醫(yī)生給她做了健康檢查,又稱量了體重,陸北北等在一旁,耐心看著。
等打完麻醉,阿玨的眼神就開始變得渙散,陸北北第一次見到這么真實的渙散,還是出現(xiàn)在一只貓身上,覺得又好笑又心疼。
等阿玨完全昏迷,醫(yī)生把她的四肢小浪蹄固定在手術(shù)臺上,開始清理手術(shù)部位。
陸北北站在一旁看著,突然兜里的手機鈴聲憑空催了起來,他掏出手機往外走。
陌生的號碼,陸北北心里隱隱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站在門外,按了接聽,
“裴月摔倒了!”陸北北五雷轟頂,
“什么?!”
“我在她手邊看到手機上你的號碼……”
“打120了嗎?”第一想法,
“打了?!?p> “你們在哪?我現(xiàn)在過去!”
“你直接去醫(yī)院!”
“哪個醫(yī)院?”
“現(xiàn)在還不知道,救護車來了我打給你!”
陸北北掛了電話就往外沖,等到了路邊又不知道該往哪去,早上來的時候還是晴空萬里的天空此刻卻是灰云密布,路人行色匆匆,偶有側(cè)目看向這位暴躁的少年。
終于,電話來了,“市三醫(yī)院!”
陸北北掛了電話,幾乎是站在路的中央攔車,周末的上午,出租車不知為何也變得如此緊張,好幾輛繞著他開走了,陸北北反復(fù)看手機的時間,焦灼感膠著他的脊背,他感到一陣暈眩。
終于有一輛停了下來。
……
陸北北趕到醫(yī)院的時候才忘了問具體在哪層,電話再打過去,已經(jīng)是關(guān)機,他跑到大廳正中央的服務(wù)臺,
“有沒有叫‘裴月’的病人,剛剛進來的!”
“剛進來的是嗎?您去急診科問問,穿過這大廳后面那樓?!迸驹刚呱焓忠虼髲d另一頭。
陸北北邁開步子就沖出去了,撞到了一個拿著一沓厚厚單據(jù)的中年人,單據(jù)瞬間漫天飛了起來,那男人也沒管,扶穩(wěn)陸北北,“小伙子,慢點?!?p> 到了急診樓,逮到穿白大褂的不管是醫(yī)生還是護士,就抓著問,有沒有叫裴月的病人,懷著身孕,短發(fā),終于有人回答了,“裴月?走廊盡頭左拐第二間手術(shù)室!”
放下她的肩膀,陸北北往那邊沖,又不小心跌了個踉蹌,等趕到手術(shù)室門口的時候,身體內(nèi)的所有力氣都被耗盡,杵著膝蓋,身子彎成90度,大口喘粗氣,缺氧感讓他扯出猙獰的表情,他抬頭望著緊閉的大門,企圖望穿門背后的世界。
他后面的女生站了起來,
“你是?”
……
裴月房間的節(jié)能燈壞了,拖拖拉拉捱了好幾天,后來晚上去洗手間實在是不方便,找了附近的五金店買了替換燈泡,門口檐廊上摞著三兩張積滿灰塵的塑料凳,拖進了屋——不是沒想過請別人幫忙,可裴月看室友每天學(xué)習(xí)學(xué)得頭昏腦脹,不便再麻煩——墊了兩本育嬰雜志,腳踩著床再踏上凳子,燈泡被擰的很死,裴月墜著肚子踮起腳尖費力旋轉(zhuǎn),燈泡脫離軌道的那一瞬間,身體跟著一下失去了重心,左右搖晃又抓不到支點,整個過程持續(xù)不到三秒,隨著一聲尖叫裴月從凳子上重重地摔了下來……
天昏地暗,天旋地轉(zhuǎn),劇痛從神經(jīng)末梢源源不斷傳來,越來越強悍,如沙漠里席卷而來的流沙迅速侵蝕并吞沒裴月的意志,同時她感覺到下體有什么黏糊糊的液體流出,同屋室友跑過來的時候,她撐著最后一點清醒打開了手機,微弱的語聲擠出“陸北北”三個字后,痛感攜走她全部的意識。
陸北北聽完室友的敘述后嚇得蹲在了地上,
“摔倒?燈泡?正面朝下?”
他閉著眼睛,拳頭攥得緊緊的壓在自己的胸腔,五臟六肺脹滿了又酸又澀的潮水,緊著他的心臟,狠命卡著他的喉嚨,他哭不出來又吐不出來,肩胛骨劇烈地抖動。
戴眼鏡的女生上前詢問,“你沒事吧。”
陸北北說不出話來,
如果裴月真出什么事,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放過自己。
……
終于手術(shù)室門打開了,一位穿戴得只剩下眼睛的大夫大聲詢問“誰是病人家屬?”
“我!”陸北北猛地起身,
“產(chǎn)婦正面摔倒,撞擊后大出血,胎盤從子宮剝離,加上長期營養(yǎng)不良,體質(zhì)極度虛弱,小孩保不住了,大人情況也很危險。”醫(yī)生沒有半點避諱,直述實情,
“先救大人!”陸北北脫口而出,
“小孩已經(jīng)胎停了,我們現(xiàn)在正在全力搶救大人,望家屬告之?!?p> “求你一定要救她!”陸北北顫抖著音腔,
“我們會盡全力,但請家屬也做好相應(yīng)的心理準備。”說完大夫轉(zhuǎn)身消失在門內(nèi),
陸北北坐在地上靠著墻,盯著手術(shù)室門上那一行“手術(shù)中,請保持靜”幾個字怔怔不語,猩紅的字眼像是審判前的預(yù)告,他不知道每一個字背后的隱喻是什么,但那片紅,燒得他眼眶如困獸般血紅。
時間攪著混沌,一會兒快一會慢地向前推進,眼前的人來來去去,像是剪影,他是這沓膠片中唯一不變的背景,宛若一具空殼般,血液被抽干,手腳筋被挑斷,極度的恐慌麻痹著他。
終于,不知過了多久,那一行紅字跳成綠色,“手術(shù)結(jié)束?!?p> 陸北北站起了身,不敢往前邁步,門開了,從里面推出來一張病床,短發(fā)女生面色蒼白閉眼躺在上面,沒來得及多看一眼就又被推走,一位大夫停摘下口罩,“大人安全了,但身體狀況很不理想,需要住院調(diào)養(yǎng),另外,孩子的事請委婉告知?!?p> 聽完這句話,陸北北的五臟六肺才算回到原本的位置。
等醫(yī)生走后,陸北北向她的室友表示了感謝之后,讓她先回去。辦完住院手續(xù),來到裴月病房,裴月還沒醒。
把房間空調(diào)調(diào)高了點,掖緊了被角,坐在床邊,白色的床單襯得裴月臉色近乎慘白,她面容平靜,像是陷入了深深的睡眠,她在做夢嗎?夢里會出現(xiàn)什么,是夢幻般的童話世界還是迷宮般幽深的叢林。
窗外,暮色漸趨四合,房間漸漸暗下來。
陸北北看著裴月扁平的腹部,悵然若失,要怎么委婉告知,委婉不了,甚至連告知也開不了口。孩子是裴月的牽掛,之前哪怕陸北北暗示過其實有別的選擇,裴月也是撫摸著肚子說,“我要的?!爆F(xiàn)在,要再從她的世界,拿走一些東西,會不會命運有時候太不仁慈。
窗外夜色濃黑,陸北北擰開了床頭的照明燈,調(diào)到了最小的光亮。
這時候,手機響了,他現(xiàn)在一聽到鈴聲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就是心猛地空一拍。
走出病房,顏渺打來的,“嗯?”
“陸北北?!?p> “嗯?”
“你在哪呢?”
“嗯?”
“我貓呢?”
“貓?啊……”陸北北這會兒才想起來阿玨被落在寵物醫(yī)院,“顏渺,不好意思,我現(xiàn)在有事,貓還在寵物醫(yī)院……”話還沒說完,顏渺就啪地掛了電話。
陸北北被這一掛搞得不明就里,心里甚至莫名積郁起小小的火氣來。
重新坐在病床邊,拿著手機猶豫半天最后又按了鎖屏鍵揣回兜里。
就這么靜靜候著,墻上的鐘的時針滑過7點,又指向了八點,最后慢慢移向九點的位置。
陸北北就這么哪也不去什么也不干地守著,他再也不能放松哪怕一刻,尤其是孩子沒了,如果裴月獨自醒來身邊又沒有任何人,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陸北北沒有更壞的打算,最壞的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自責跟懊悔留等日后再細細凌遲自己,現(xiàn)下,他怕的是裴月不要這條命了。
裴月醒來的時候,陸北北立刻站起身,湊到她面前,輕聲細語地喚著,“阿月,阿月?!?p> 裴月睜眼第一眼就看見頭頂上的日光燈,下一秒就摸向自己的肚子,癟下去的那塊像鈍刀,她用手掌緩慢磨在上面,一遍一遍確認,直到手心拉出歷歷看不見的血刃。
陸北北握住她的手,寬大厚實的手掌整個兒包住裴月的小手,裴月拼命掙脫,陸北北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握得緊緊的,裴月的眼淚刷地一下就滾落,眼眶像是被誰投了毒一般,不竭地制造出更多的淚水,沿太陽穴往兩邊滾落,藏著宿命般地不甘,嘴唇咬的緊緊的。
“阿月,對不起?!标懕北碧鹦淇诮o裴月擦眼淚,那眼淚燙濕了衣袖,也燙傷了陸北北的心。
……
那天晚上,裴月一句話都沒說過,哭累了就睡,睡醒了繼續(xù)哭。陸北北陪在一邊,連安慰也不敢多給。
第二天,陸北北跟公司請了一個禮拜的假,又拜托護士幫忙聯(lián)系了可靠的阿姨。
陸北北寸步不離,日夜照顧,裴月是在第三天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陸北北,你去上班吧?!?p> 當時陸北北正在床邊削一顆蘋果,聽到這句話,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半晌,什么話也沒說,繼續(xù)削了起來。
“我沒事,你不用擔心我,我不會去尋死的,”裴月平靜地說,
陸北北沒說話,
“你下午去我那給我拿幾件換洗的衣服來,明天你就去上班?!?p> “吃吧。”一顆褪了皮的黃澄澄的蘋果遞到裴月的面前。
“你在這,我也一樣,心里不會好過的,你以為你是誰啊?救世主嗎?真要是救世主你早不出現(xiàn)晚不出現(xiàn),等我被欺負被誆騙又挺著個大肚子才出現(xiàn),陸北北,你以為我不說,你就可以原諒自己,別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受不了你功高蓋世的樣子。”
陸北北沉默,裴月能把氣撒在他頭上,也好過什么都不說,咬著牙獨自對抗這世界的殘忍。
“陸北北,以前你沒出現(xiàn),以后也用不著你,我是可憐,我都覺得我自己可憐,那我活該行不行,輪不到你來看笑話,輪不到你擺一幅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來同情我,我賤,但也礙不著你什么事吧,輪得到你看輕我嗎?”
“我從來就看輕過你啊。”陸北北不能忍受裴月輕賤自己,這比輕賤他還讓他難受,
這句話像扳手一樣輕易擰開了裴月的淚閘,她又一次哭得劇烈,“陸北北,我是個麻煩,收拾不完的,你該有自己的未來,跟我攪在一起算怎么回事?!?p> “阿月……”
“你別在這了,讓我少一點負疚好嗎?”
“讓我少一點負疚好嗎?”陸北北說,“阿月?”
“我能照顧你?!?p> “我不用你照顧?!?p> ……
兩個人都沒說話,空氣被鑿了個口子灌進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裴月止住抽泣,繼續(xù)說道,
“我說了我不會去死的,當年吞了一把安眠藥閻王爺都沒收我,那以后我就不會再去尋他,知道嗎?這幾天我也慢慢勸下了自己,寶寶留不住,可能是我跟他之間緣分不夠,或是我還不夠格去迎接他,宿命這東西,哪怕再沒道理你也只能去抵抗,而不是聽之任之,我知道自己微不足道,但多少還保有一點頑強,我會整理好自己,再重新上路的?!?p> 陸北北輕輕點了點頭,
“你去上班吧,不是給我請了阿姨了嗎?放心,我裴月?lián)蔚米?。?p> “我假都請好了,沒關(guān)系的,下個禮拜我再去上班?!?p> “一會兒你去我那給我拿幾件衣服,再買兩本雜志帶過來,我要吃車厘子跟山竹,你多買些來,另外禮拜六或禮拜天一定要來看我,知道嗎?”
陸北北猶豫了一會,應(yīng)了下來,“嗯?!?p> 到了傍晚時分,他按照裴月給的地址,去她的住處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