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行程,和親兵隊抵達平城,宗政與安國接壤的城池,沁竹下令在城中修養(yǎng)一夜。
蕭落隨同沁竹在平城街市上游逛,前方烏泱泱走來一隊人馬,百姓自覺屏退兩旁。
沁竹不想生事,拉著蕭落退到一邊,低下頭。
蕭落微抬頭,目光掠過緩步前行的人馬。
黑系家丁服,人人配一把彎月短刀,步伐比常人輕盈,都是有功夫在身上的。
馬車中的人氣息斂得很微弱,不細(xì)心探知,根本覺察不出那人的動靜。
路過蕭落面前時,車簾掀開,探出一只蒼白得幾乎透明的手,青色血脈隱在肌膚下,骨節(jié)分明手指纖長。
蕭落不經(jīng)意看到他袖口處繡的金蓮,邊際紅線勾勒,包裹著金色蓮花,拓拔國人最喜愛的蓮花種——赤金蓮。
鬼無殤著黑袍時,袖口處繡的便是赤金蓮。
蕭落暗自捂住鬼無殤留給她的玉佩,眸光微閃,不動聲色地隱下身子。
車馬走過,街市井然有序,蕭落繞著平城走了大半,腦中勾畫出平城大致地形。
回到客棧,沁竹隨身跟著蕭落,防著她再次出逃。
“蕭姑娘,明日我們就會離開宗政,往后你不再是宗政人,而是安國人,希望你不要忘了?!?p> 沁竹鋪好被褥,看向窗邊站立的白衣女子,高聲提醒。
蕭落側(cè)頭留給沁竹一側(cè)容顏,微微點頭。
沁竹拿了披風(fēng)過來,披在蕭落身上,“屬下出去守夜,姑娘早些睡。近日看姑娘臉色不好,特意在平城休息一夜,姑娘注意身子?!?p> 一路過來,沁竹對她處處照顧體貼入微,蕭落心里感激,卻也明白她是受了誰的意。
安榮景性情暴戾陰晴不定,在他座下做事的屬下怕是時刻得把腦袋系褲腰帶上,指不定哪天就會身首異處。
至于安榮景為何會保她一命,蕭落并不清楚,她只知道一旦到安國,定會讓安榮景拿捏到死。
平城這一次,是她最后一次機會了。
蕭落握緊玉佩,等至夜深人靜,蕭落放出迷煙。
外頭站立的人影一一摔倒在地,客棧一片寂靜。
蕭落抓緊時間從窗戶跳出,運起輕功劃過比肩連袂的屋頂,沒過多久就聽到身后亂糟糟的叫喊聲,她回頭一看,沁竹正領(lǐng)著一隊人馬追來。
不愧是安榮景的心腹,這么快就知道她逃了。
蕭落從屋頂躍下,在巷子中穿行,來到一處大宅子,翻過圍墻,剛落地脖子上冷不丁架上兩把銀晃晃的大刀。
“小賊,紀(jì)府也是你能偷的?”
蕭落鎮(zhèn)定自若,掏出玉佩擺在兩人面前,那兩人認(rèn)出玉佩,立馬收起大刀,恭敬跪地行禮。
“我要見記永年?!笔捖鋪G下一句話,抬步往前走。
兩個家丁領(lǐng)著蕭落到一處院子,走進其中,明亮暖黃的燭光有些刺眼。
蕭落踩上第一級臺階,門自動打開,檀香味從里頭散出。
蕭落步子一頓,屋內(nèi)傳出聲音,“蕭落,你來了。”
蕭落稍稍意外,轉(zhuǎn)進里屋中,繞過梁柱撥開水晶簾子,玄衣男子埋首伏案寫字,不曾抬頭看她一眼。
門合上,蕭落站在桌案前,托著玉佩細(xì)細(xì)琢磨,再看玄衣男子腰間佩戴的同款玉佩,才明白其中關(guān)竅。
“師父玉佩中下的應(yīng)該是母蠱。”蕭落收回玉佩,負(fù)手對游動毛筆的男子說道。
玄衣男子停筆,空氣凝固一瞬,在他抬頭一刻,殺氣乍現(xiàn),毛筆化作殺人利器朝蕭落面門飛射而來。
蕭落側(cè)身躲過,舉手夾住毛筆,放在筆架上。
“若非是你,我家主上根本不會死!”男子清秀沉靜面容陡然猙獰,翻身躍過桌案,拔劍刺向蕭落。
蕭落筆直而立,眼中倒映出劍刃影像,絲毫不躲。
劍尖離她眉心僅一線便停住,紀(jì)永年恨恨盯她許久,憤然丟開劍,背過身去,“千算萬算沒算到主上會對你死心塌地,寧愿自己死也要保全你,”
蕭落垂下眼瞼,“對不起。”
紀(jì)永年沉默不語,仰頭看著窗外昏蒙蒙的夜色,不時有追喊聲傳入耳中。
“罷了,今夜你來找我,目的就是為了躲開安國那群人的吧。”
紀(jì)永年開門見山,回過頭看著蕭落。
蕭落頷首,手不自覺護住腹部,“如果只有我一個人一條命,我會乖乖去安國的?!?p> 紀(jì)永年視線下移,停在蕭落腹部,漆黑的眸子越發(fā)黑沉,眉心緊緊蹙起,滿眼都是掩藏不住的殺機。
“枉費我家主上對你癡心一片,你卻為了另一個男人的孩子不計生死,真是沒心沒肺?!?p> 紀(jì)永年甚是厭惡地收回視線,奈何主上臨死前對他下了終生不得違抗蕭落的死令,只能憤憤不平地聽命于蕭落。
“是我負(fù)了師父。”蕭落暗淡著美眸,繼續(xù)說,“但這是我的孩子,跟任何人無關(guān),就算是死我都要保全他,希望你能成全我。”
紀(jì)永年嘴角勾著冷冷的諷刺,“我會護著你躲開安國追兵,不過孩子不能生在紀(jì)府,他不是主上的孩子?!?p> “我明白?!笔捖涞拖骂^。
沁竹帶人搜遍整個平城,最后領(lǐng)人圍住紀(jì)府。
紀(jì)永年交給蕭落一張信紙,“拿著信去云頂峰,你若真有悔意,就落發(fā)出家為主上修行五年。”
蕭落抿住雙唇,捏緊信紙,抬起眸子,目光堅毅道,“我會的?!?p> 紀(jì)永年最后看一眼蕭落,甩袖踏出院門,出去為蕭落牽制沁竹。
蕭落從后門逃出,一路放倒安國追兵,成功逃出平城。
不眠不休逃了三日,總算把行蹤完全掩藏下去。
她逃跑的消息瞬間傳遍兩個國度,安榮景大發(fā)雷霆,派出大量人馬來宗政搜人,卻被御遲夜下令攔截在邊界。
退兵不久的安國再度出兵攻打宗政,因為境內(nèi)突發(fā)瘟疫,安榮景不得不退兵,與宗政達成休戰(zhàn)協(xié)議。
宗政王宮。
六月進到圣安殿,御遲夜埋首在一堆奏折中,余光瞥見六月,淡淡出聲,“找到人了嗎?”
六月稟手道,“昌州,快到云國境內(nèi)了。”
“云國?”御遲夜眉頭皺得很緊。
六月道,“王后的去向好像是云頂峰。”
云頂峰,金禪寺坐落之地,專收女子做信徒。
御遲夜無心處理朝政,一想到蕭落要去出家,心亂如麻,坐也坐不得,站也站不得。
“收拾一下,寡人要去云頂峰?!?p> “王上,萬萬不可呀!且不說宗政剛剛走上正途,王上身為一國之主怎可孤身去云國冒險?”
“難道要讓寡人縱容她出家嗎?”
剛說完,御遲夜氣血攻心,捂住心口嘔出一口血。
六月心中大駭,忙傳御醫(yī)。
御遲夜顧不得身子,抄起毛筆寫下一道旨意,御醫(yī)剛到圣安殿就被御遲夜趕回去,“都給寡人滾!”
六月拉住御遲夜,“王上,宗政正在關(guān)鍵時刻,您不可以離開宗政啊!”
御遲夜充耳不聞,拿著王令往宮外走。
將王令交給丞相,御遲夜毅然出宮,披星戴月趕往云頂峰。
已至深冬,厚厚的積雪鋪滿天地,通往金禪寺的山間小道鋪著淺淺的積雪,偶爾有幾名小尼姑拿著掃帚清掃路面。
積雪壓斷樹枝,發(fā)出清脆的咔咔聲,懸掛在樹枝上的冰霜滴著水。
蕭落裹緊裘衣,步步沉重地朝峰頂?shù)慕鸲U寺前進。
時不時有上山進香的信徒來來往往,說說笑笑的聲音漸行漸遠(yuǎn),鐘聲悠遠(yuǎn)綿長。
“新君長得真俊俏?!?p> “是啊,眉眼舒朗俊秀,性子隨和親近,比先帝好多了?!?p> “君上勤務(wù)政務(wù),后宮空懸,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選秀,真叫人等得心慌慌的?!?p> “姑娘樣貌堂堂,新君選秀定會把你選進去的?!?p> “瞧你說的,不害臊。”
幾名少女面頰粉紅,低著聲偎在一處說體己話,神情羞答答的,都是未出閣的姑娘。
蕭落看著她們走遠(yuǎn),不禁想到病秧子云燁,大半年不見,也不知道他回國后境況如何。
登上峰頂,金禪寺門前里里外外受了百余名侍衛(wèi),入目皆是明黃色彩。
云國是諸國中最強大的,君主之中只有云國君主能用明黃。
蕭落見情勢不對,轉(zhuǎn)身往原路返回。
“姑娘,請留步?!?p> 兩支戰(zhàn)戟交叉擋在蕭落面前,一幅畫卷當(dāng)面展開,攔路的將領(lǐng)認(rèn)真比對蕭落樣貌。
蕭落后撤一步,連忙放下斗笠上的面紗,調(diào)運內(nèi)力找時機逃走。
堪堪飛出三尺,腳踝毋地被后來者握住往下拖。
那人內(nèi)力雄厚,蕭落掙不開,一個向下的力道,蕭落內(nèi)力頓失,徑直往地面砸去。
一只有力的手臂勾住她的腰肢,斗笠落地,青絲隨風(fēng)飄散,熟悉的藥香散去空氣中的霜雪氣息,軟得像團云的人兒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馗C在白衣少年懷中。
“終于等到你了,蕭落?!?p> 溫潤的聲音響起,蕭落轉(zhuǎn)眸對上他的視線,儒雅秀氣的面龐映入眼簾。
“云燁!”蕭落太過激動,都忘記自己正被云燁抱著。
守在四周的士兵乍然聽到自家君上的大名被女子喊出,個個露出驚詫的表情。
最讓人掉下巴的是君上居然毫不介意,還十分溫柔地笑著,一點責(zé)怪的意思都沒有。
云燁將蕭落放到地面,目光停在蕭落臉上那塊刀疤印上。
蕭落撿起斗笠戴好,放下面紗,動作不太自然。
“是我對不住你。”云燁抱住蕭落,力道很大,“若不是為了助我逃出宗政,你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p> 蕭落覺得兩人靠得太近,下意識伸手推他,云燁松開蕭落,很愧疚地看著她。
“我沒事。”蕭落隨便應(yīng)付一聲,從袖袋中取出一串流蘇交給云燁,“流蘇沒了,我所能做的,也只有把他身上的流蘇取下來帶給你。”
云燁攤開手掌,流蘇躺在他手中,微風(fēng)吹亂了紅線。
沉吟良久,云燁將流蘇收進袖袋中,抬眸看著蕭落,“怕是世間再無流蘇這般忠心于我的人?!?p> 蕭落拍拍云燁的肩頭,“左右你奪回大權(quán)了,流蘇的犧牲是值得的。對了,你的蠱毒解開了嗎?”
云燁道,“最近都在用藥,病去如抽絲,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大好。”
蕭落點點頭,“那就好?!?p> 云燁深深看著蕭落,“你來金禪寺干嘛?”
蕭落低下頭,玩一會兒手指頭,抿抿唇,抬頭對上云燁的眼睛,如實告知,“我?guī)煾杆懒耍雭磉@里為他修行五年。”
“你要出家!”云燁猛地抓住蕭落的手,神情緊張。
蕭落皺眉,“云燁,你干什么?弄疼我了!”
云燁后知后覺地松開蕭落的手,眉宇并未舒展,“一定要修行嗎?”
蕭落目光堅決道,“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師父,他用自己的命換我的,為他修行五年應(yīng)該的?!?p> 云燁耷拉著眼瞼,又聽蕭落道,“這五年,我不希望被人打擾。所以,云燁,我想拜托你一件事?!?p> “不用說了,我都懂?!痹茻罱財嗍捖涞脑?。
蕭落閉唇,嘴角勾著淺淺的弧度,笑著對他點頭。
兩人走進金禪寺,到禪房坐定。
蕭落將鬼無殤的玉佩拿出來,遞給云燁,“我想了想,云國正處盛世,師父在宗政的余黨若能加入云國,定是個好歸處。這是調(diào)遣部下的信物,我今日交給你,你能答應(yīng)我好好對待師父的部下么?”
云燁認(rèn)真道,“只要是你所想,我拼死都會做到。我不是宗政新君,他想要的是天下,而我想要的不過是…”
云燁戛然而止,心虛地偏開頭,不再說話。
“你想要什么?”蕭落來了興趣,笑著追問。
云燁的臉微微紅了,只咳嗽兩聲,實在說不出口。
禪門打開,一身穿道袍的尼姑走進來,她雙手合十,對云燁、蕭落各自一拜。
云燁與蕭落一同起身,雙手合十,恭敬回禮。
“有勞靜若禪師日后多多照顧落落?!痹茻钤俅涡卸Y。
靜若禪師道,“云國上下莫不敬重愛戴君上,金禪寺亦然,君上之托,貧尼自會聽從?!?p> 蕭落面露愧色,小心翼翼詢問,“禪師,我已有身孕三月,不知神佛能否寬恕我的荒唐?”
云燁錯愕,看向蕭落平坦的腹部,目光復(fù)雜起來。
靜若禪師道,“只要姑娘一心禮佛遠(yuǎn)離紅塵,一切無礙?!?p> 蕭落放下心,合掌再拜,“如此我便放心了。”
靜若禪師頷首,“你明日隨同其余兩名想要入佛的姑娘一起剃度罷?!?p> “不行!”云燁突然出聲阻止。
接受到兩人的視線,云燁神情不自然道,“她只修行五年,將來會還俗的,不能剃度?!?p> 靜若禪師愣了好一陣,才妥協(xié),“如此,那就依君上所言,但入佛儀式還需要進行的。”
云燁沒有異議,不再說話。
一入佛門深似海,御遲夜,就此別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