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人死了都去到哪里？
——好人在天上，壞人在地下。
奶奶，那怎樣是好人，怎樣又是壞人呢？
——好人是把日子過好的人，壞人是把日子過壞了的人！
一手好牌被我這爛張子打成了十三幺。我自知罪孽深重，死后定會下地獄，來世與天上的奶奶、母親也只能遙遙隔望。
人是如此難以捉摸！都知道沒有來世，卻又把眾多的期許寄望于下輩子；很多人不相信命運，卻又都燒香拜佛，祈求上蒼濟身。生活是如此地捉摸不透！作惡多端的人猶可逍遙法外，富貴命長；一心向善的人卻是茍且偷生，潦倒壽短。
一切像是鏡中花、水中月，縹緲虛無；一切又是這樣地真真切切，皮毛之癢、骨血之痛，清識可辯。二十年前，我是扎著麻花辮的女孩，用稚嫩的聲音向奶奶詢問生死；二十年后，我仍懵懂，在生與死間迷失了意念——塵世上的一切究是事在人為，還是都由命運弄化？
我無招架還手之力，似是信諾了命運，每日在悲痛中沉淪又在酒熏中逃生。自爸背包離開家門后，七七就一直守在我身旁，怕我想不開也縱身投了資江。七七偶或會哼一段戲文，劃破寂靜的院落，院落在低吟的曲調中又顯得更靜了。七七也會替我織上麻花辮，把自己的也織上，架了長梯，要試著拉我爬上石壘院墻去，可我一次次沒勇氣。
七七責罵我：“我們都還活著，何來命運可談！命數(shù)未定，談何命運弄化！”
每天都有人在死去，每天也有新生命呱呱著地。當初我們不得不來，最終我們也不得不離開。生與死是兩個極端，中間夾著一段長長的人生旅途。也許正如七七所說，只有等咽下最后一口氣時，才有資格去把生前的這段長長旅途歸結為命運弄化。
終爬上了那久違的石壘院墻，在某個黃昏與七七一同，像小時那樣都織著麻花辮。抱膝坐在院墻上，遠處的一片片翠綠伴著晚霞歸來，我憶起了船家少女翠翠，還有那個老渡夫。。。那一刻，我覺到我還活著！
還活著？有時活著也成了一種折磨！耄耋之年的二奶奶在生死邊緣撿了命回來，她卻再不愿呆在醫(yī)院，不想讓殘命再延續(xù)：“少的都走了，救活我這老骨頭來作孽咯！”——二奶奶悲痛母親的離世，一個硬朗的人說沒就沒了，更多的是嘲諷老弱病體的自己居能又活過來。
老人是沒有眼淚的，只會在心上流淚。二奶奶每天神情哀傷，很少說話，踱著艱難的步子去柴房指著自己的那副棺材臭罵：“你老不死的，何不早點死，還活在這磨人哦！”活著成了種罪孽，她每天都在咒自己快點死，早點去見我奶奶與母親。唯一落不下的是我與七七，每天隨在我倆的身旁，情到深處便會悲傷地唉一聲：“可憐哦，倆娃！”
這世間除了生死，再無大事！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不是怕死，更多時候是死不起。二奶奶已沒有足夠的欲望撐起她的風燭殘年，活成了折磨，我與七七又找不到適當?shù)陌矒岱绞?，只能忍心忍痛地陪著。守著這個等死的老人，守著這一悲哀戲劇的落幕。
院外奏起了哀樂聲，又有人死去。在二奶奶的要求下，我與七七把她攙扶到院外。她在院門口的椅子上坐下，靜靜地看著遠處的死者路祭的場景，漸漸微露笑容。這笑容在與死者告別，也成了她與自己最后的告別——二奶奶在晚上離去。
人生是一場戲，在自己的哭聲中拉開序幕，在別人的哭聲中落幕。戲里戲外，我們終究是一名戲子，在別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淚，又在自己的故事里流別人的眼淚。這場沒有彩排的戲，處處有難，步步慎險，一步走錯，全盤皆輸！就算給你悔棋的機會，你也未必找得到回時路。演繹這一場戲很不容易，所我們當初都是哭著而來。
疏運一點的人在背后咬耳根，說我是狐貍精、是忤逆女，罵七七是婊子——我是死纏男人的狐貍精，是逼著生母投江的忤逆女；七七是帶著拖油瓶的離異婦女，是毀人家庭的婊子。這就是二奶奶臨死前放心不下的緣由。
七七回村近兩年，帶著她那八歲的女孩，六歲的兒子被家婆囚禁在家，沒能有機會探監(jiān)。七七離婚了，她從未向我說起，一直給我貴太太的假象。如今，雖能舉重若輕地一筆撇過，可她心中的傷疤仍未結痂。
當初因錢棄學，為錢走上打工的生涯，恰遇富貴有愛的男人，以為是上天的眷顧，便瞬間墜入愛河，結婚生子。白馬王子拯救了這個窮苦籠罩的家，同時也破碎了另一個整齊的家。男人是有家室的，只是夫妻感情不和，想著另找，可爸媽護媳，婚姻就一直耗著，正室一直沒在那一紙休書上簽字。兒子整年難得見一次爸爸，爺爺奶奶也很少能見到兒子了，全家才斷定出了小三。單純的七七姐就是這一小三，就是村里那些咬耳根的人口中的婊子。
小三猶如過街的老鼠，是人人喊打的。七七也終在一個正日里，被一家老小堵在園區(qū)門口，按在地上拳打腳踢。圍觀的人群中不時有叫喊的聲音：“扒光她的衣服！”
男人是真愛，只是騙了婚；七七也是真愛，只是這愛違背道德倫理。身懷罪禍，七七姐選擇退出。
七七說：“當初只有錢配愛我，如今我僅配愛錢！”——一個下三流的小三，哪還有資格去愛戴父母，哪有資格去關愛子女！愛錢？又何來的錢拿來愛。七七姐被掃地出門，兩手空空。孤身弱女加一個不配去愛的八歲女孩，還得吃飯活著，窮途末路時，七七拾起舊時的愛好，入身鎮(zhèn)戲劇團，上山下鄉(xiāng)地去唱團戲謀身。
人生百態(tài)，總有千般滋味！回過頭來，一切也不過如斯，但當時真是一步步熬過來的。生活里沒有容易二字，塵世上，誰也沒比誰活得容易！
請唱團戲的主人家們，不是家里辦喜事就是家里有喪事，更多的是家里辦喪事。死者用一輩子唱完人生的這一場戲，累了！終可舒適地躺著來看戲子們的這出團戲了。每回七七有演出，都會拉上我。次數(shù)多了，見慣了吹吹打打，見慣了哭哭鬧鬧，也習慣了一份隨遇而安。
我的心定了，安定得平平靜靜，懷著一道道平平靜靜欲安撫的創(chuàng)口。偶或會不由主地加入到七七當中，哼幾句戲文調調。七七會教我，我也會跟著學，就像小時跟二媽學唱那樣——我順應也成了一名唱團戲的戲子。
我沒有往遠處想，也不再過多思索活著的意義，暫且一心一意呆在這個小鄉(xiāng)莊，守著這個空空的家。每回我與七七練腔的時候，總有老人拉著小孩擠進院里，一群老小站在院里聽我倆練唱。我和七七會好不吝嗇地唱上幾段，贏得陣陣掌聲。我和七七從小深有體會，這群留守老人是孤獨的，留守兒童是少愛的。力所能及地為他們多唱上幾段，只愿他們孤寂的心別那么孤單，只愿他們能洋溢著歡聲笑語而使這片沉睡的土地蘇醒過來。
“生命里，更多的是風雨難捱的日子，每個人的生活也大多千瘡百孔。我們都在被生活所迫，我們也想過一了百了，但總有那么些人、那么些事，支撐著我們，告訴我們要活下去！”這群留守老人與兒童成了我繼續(xù)活下去的最簡單的理由！
過戲子的生活，但不做生活的戲子，在生活里流真情露實感；做生活的婊子，讓生活愛得死心塌地，但不過婊子的生活。戲子也好，婊子也罷，堅強無畏地把人生這場戲繼續(xù)唱下去，也許戲劇會變得喧囂，也許會更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