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請假。一個月?!?p> 卡亞希滿臉不可思議:“巧了,我也正想說呢?!?p> 廣闊的草原入了八月的秋,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渾忽早早便換上了暖和的衣裳,和卡亞希一起牽著馬在碧綠的原上散步。
渾忽笑道:“八月正是打秋膘的好時候呢,看來你是要去打獵?”
卡亞希反問:“是去打獵。那你呢?”
“我陪家里的兄弟去打獵。”渾忽輕撫馬兒的鬃毛:“那群家伙一出遠(yuǎn)門就跟生活不能自理似的,我和妹妹都得跟著?!?p> 卡亞希失笑:“多數(shù)男子不顧生活瑣事,有你們跟著也好。”
這棕色的駿馬,渾忽管它叫二狗子,說是接地氣好記。當(dāng)時卡亞希聽到這名字還愣了好一會兒,雖說滿臉充斥著嫌棄,但后來也就默默接受了。如今這么些天過去,二狗子與渾忽也算十分熟悉了:“既然都請了假,索性今天就把二狗子要走吧!我可不想讓它在草場上干巴巴等我一個月?!?p> 卡亞希敲下渾忽的腦門:“小丫頭想不到吧?我從訓(xùn)練的第一天起就已經(jīng)把它要過來啦!”
渾忽又驚又喜:“啊?!那你怎么不早告訴我?。堪鬃屛覕€了那么久的錢!”
“你不高興啊?那我把它送回去好了?!?p> “高興高興,我當(dāng)然高興了!”渾忽笑得眼睛都彎成了月牙形:“謝謝你卡亞希,你真是我的小太陽?!?p> 卡亞希臉頰一紅:“順手幫個忙罷了,誰要當(dāng)你的小太陽?!?p> 渾忽才不順著他的毛,轉(zhuǎn)頭靠著二狗子的耳朵:“二狗子,你說他是不是我的小太陽呀??!?p> 二狗子眨眨它透亮的大眼睛,輕快地甩了甩頭發(fā)似的尾巴。
卡亞希哼了一聲:“真無聊,居然問馬這種奇怪的問題。”
“人家二狗子夸你活潑開朗呢,不領(lǐng)情算了?!睖喓霰镏Γ室馄尺^頭去,卻沒想到同樣偷偷憋笑的卡亞希比她先暴露了:“哈哈哈哈哈哈……阿玉,你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渾忽得意地抬抬下巴:“本姑娘一直都特別有意思!”
因?yàn)橐獙W(xué)習(xí)騎馬,渾忽因噩夢而制定的隔離計(jì)劃還是被打亂了。哪知這幾個月來,無論她怎么和卡亞希近距離接觸,甚至是在宮里和屈出律“拉拉扯扯”,好像都沒有再做過那個夢,實(shí)在是令人意外。
也許,這噩夢所暗示的東西并不如她所想?
……譬如夢里那個服色艷麗的女人,自己是否一直忽視了她呢?自己難道不是一直在思考如何遠(yuǎn)離那兩名年輕男子嗎?
“想什么呢?!”
“啊——”渾忽被卡亞希的突然襲擊嚇了一跳:“在想這風(fēng)越來越大了,我們什么時候回去?。俊?p> “現(xiàn)在就回去。”卡亞希突然問道:“說起來這么久了,你還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的住處,害我連一次送你回去的機(jī)會都沒有。”
渾忽聞言駐足。
是啊,相處半年了,他居然還不知道自己住在何處。
“駙馬都尉大人的慈善堂后面,有一條背光的小巷子,我就住在那兒。”渾忽違心地瞎編亂造著,亦是悄然試探著:“以前不告訴你,也是因?yàn)槟闵矸萏厥?,怕你看不起我才不愿說?!?p> 卡亞希蹙眉:“我又不是那些只知庸脂俗粉的紈绔子弟,我怎么會看不起你?阿玉,你的性子明明這般樂觀積極,為何還會有如此想法?”
“人都分三六九等,我這心里多少還是怕的……”渾忽捂住胸口:“罷了,不提這些。卡亞希,謝謝你這幾月來對我的照顧?!?p> “朋友找我?guī)兔?,我?dāng)然要一幫到底。”卡亞希從自己馬背上馱的衣袋里取出一件披風(fēng)披到渾忽身上:“快走吧,草場的風(fēng)可不認(rèn)人?!?p> 渾忽的馬術(shù)大有長進(jìn),已經(jīng)可以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馗诳▉喯I砗罅?,二人騎著各自的馬一路飛奔,趕在日落之前回到了京城。
“是這里嗎?”
“是。謝謝你?!?p> “這件披風(fēng)你留著吧。”卡亞希微微一笑,調(diào)轉(zhuǎn)了馬頭:“阿玉,一個月后再見?。 ?p> “一月后再見!”渾忽向卡亞希招了招手,遂策馬鉆進(jìn)了小巷的陰影之中,在她于背光之地徘徊穿梭時,不遠(yuǎn)處踢噠的馬蹄聲卻漸漸停了下來。
卡亞希回過頭,琥珀般美麗的瞳孔中充斥著無邊的晦暗。
“阿玉,你為什么總要騙我,說出真相對你來講就那么困難嗎?”
夜。敕建將府。
敕建府邸,以往外臣之中除過南北二相,就只有有功之臣能得此殊榮,卡亞希的父親就是如此。五年前在與郭耳國的戰(zhàn)爭中,他帶兵一萬以少勝多,智慧謀略頗有當(dāng)年德宗皇帝之風(fēng)范,因此大揚(yáng)國威,立下不朽功勛。戰(zhàn)后,他不僅封爵一等公,更是受皇命建造府邸,連年幼的兒女都得到封賞,真可謂風(fēng)光無限。
然而,卡亞希的父親在那場戰(zhàn)爭中失去了心愛的長子,自己更是落了個久治不愈的怪病,以致常年臥床不起,竟快成了個廢人;而外人只見這將府榮極顯赫,哪知那背后又藏匿了多少悲痛與辛酸。
“阿帕,喝茶。”卡亞希吩咐下人把牛乳茶送到老夫人面前:“阿達(dá)的病情一好轉(zhuǎn),您看您的笑紋都藏不住了?!?p> 老夫人慢慢用了些茶,滿心歡喜盡寫在臉上:“是啊,這前兩日陛下才尋思著要給你賜婚呢,今天郎中就說老爺病情見好了,可不是雙喜臨門嗎?!”
卡亞希的笑意逐漸僵硬:“……賜婚?”
老夫人點(diǎn)頭:“家里的孩子數(shù)你最大,該是時候選個門當(dāng)戶對的姑娘成家了,將來葛兒汗陛下親自賜婚,也能為你阿達(dá)沖沖喜。”
卡亞希是望族子弟、將門之后,尋個門當(dāng)戶對的妻子也在情理之中,日后雖不求舉案齊眉,但安穩(wěn)余生也足夠了。可命運(yùn)偏偏就這樣湊巧,如兒戲一般地讓他偶遇了不該遇見的人。
看卡亞希沉默不語,老夫人又道:“說說看,可相中了哪家的女公子?”
對于渾忽,卡亞希說不上自己對她有什么想法,不似有情又勝過朋友,朦朧得如同窗外那把皎潔稀碎的月光,映得屋檐下樹影婆娑:“是有一人。但她出身平凡,只怕入不了阿帕的眼。”
老夫人的笑面有輕如水滴入湖的波動:“能被你相中的女子,定有其過人之處。知道是哪家的嗎?”
卡亞希搖搖頭,嗓子里像塞了塊石頭:“她自稱阿玉,家住慈善堂后巷,其余的兒子一概不知。”
“阿玉?”老夫人疑惑:“她不曾告訴你別的?”
“每次我與她提起這些,她便避之不及?!?p> 老夫人的臉色漸漸陰沉,修理齊整的眉毛扭作一團(tuán):“卡亞希,阿帕奉勸你一句,這種女子以后還是少接觸罷。”
“我知道阿帕是擔(dān)心我,但我相信阿玉不是您所想的那種女子?!笨▉喯U钩隽钊巳玢宕猴L(fēng)的美好笑容:“或許她只是有些難言之隱,等時間長了,她一定會告訴我真相的?!?p> 老夫人用細(xì)潤保養(yǎng)過的水蔥指甲淺淺刮過牛乳茶盞上繁復(fù)的燙金花紋:“你阿達(dá)已經(jīng)失去了他的長子,不想再失去第二個;而我寧愿你將來戰(zhàn)死沙場,也不愿讓你蒙受奸人所害?!?p> 侍從官和八剌沙袞不是卡亞希的歸宿,塔拉茲府那支軍隊(duì)的存在也注定了他會為國盡忠,哪怕他本意無心戀戰(zhàn),局勢如此,亦無可奈何。
卡亞希嚴(yán)詞否認(rèn):“阿帕,您想的太多了,她不過是個弱女子,怎么就變成您口中的奸人了?!固然我行事沖動魯莽,但認(rèn)人看人絕對沒錯!”
老夫人別過頭:“就算如此,她的身世也配不上你,你即便能夠說服我,也不可能說服你阿達(dá)?!?p> 看到母親堅(jiān)決的態(tài)度,卡亞希自嘲道:“呵,我早就知道您不會接受她的……罷了?!?p> 看著糊涂,其實(shí)他心里明鏡似的,葛兒汗為了自身利益,來日必定會擇耶律氏或蕭氏的女子與他為妻,以鞏固這支回鶻望族對皇室的忠誠。至于自己的想法,說與不說都是一樣的,卡亞希之所以把渾忽提出來,只是想證明一下自己的心意而已。
“卡亞希,記得你是什么身份,什么樣的身份就該配什么樣的人?!崩戏蛉擞诛嬤^一些茶,由侍女扶著站起身來:“我本以為你大了,定能挑中合適的妻子人選,現(xiàn)在看來,還是全權(quán)交給葛兒汗陛下處置吧?!?p> 言罷,她輕輕嘆了口氣,拂袖離去。
再過幾日就是八月秋狩,卡亞希去內(nèi)室慰問了父親后,便火速預(yù)備起來了。
早年他雖多次隨侍,但這次必定要做到最好,或許直魯古一個開懷,賜婚這件事就能順從己意而作罷呢?
亦或者,陛下會將阿玉賜給他——
“你在想什么?!”卡亞希把自己的額頭捶了一把:“怎么可能呢?根本不可能的!”
他連自己是否對“阿玉”有情都尚且不知,更何況對方還是個來歷不明的女子,直魯古就是再遲鈍,也不會糊涂到如此地步。
然世事難料,秋狩之日未至,誰又能未卜先知?
柳無楹
ps:我給馬想名字的時候,腦袋里第一個蹦出來二狗子,所以…… 注1:阿帕,維語“母親”;阿達(dá)(達(dá)達(dá)),維語“父親” 【因回鶻語不可考,本作所謂“回鶻語”均采用維語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