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老兵

　　蔣淳斌沉默地看著這個倒在地上的人，只見他放下酒壺，用一只手臂撐著從地上站了起來，然后背對著自己撿起了掉在地上的戰(zhàn)馬飼料。

　　是的，他只有一只手臂，他就是蕭漢，那個死了哥哥，仍執(zhí)意攀上數(shù)十丈高的懸崖，偷襲敵軍的蕭漢，那個隨大軍南征北戰(zhàn)，為了救自己斷了一條胳膊的蕭漢…

　　“怎么回事？”，蔣淳斌攥緊拳頭，怒視著那幾個兵士問道，“知道這是誰嗎？嗯？”

　　幾個兵士知道惹上了事兒，全都嚇得不敢說話，最終還是為首的那人站了出來，“稟大帥，小的們正在巡夜，卻發(fā)現(xiàn)此人在馬廄這里鬼鬼祟祟的，而且當(dāng)時他嘴里還叼著個酒壺，小的們怕是有人圖謀不軌，便上前質(zhì)問，結(jié)果…結(jié)果發(fā)生了爭執(zhí)…”

　　蕭漢此時也看到了蔣淳斌，見他作勢要懲罰這幾個兵士，便伸手阻攔道，“大帥，算啦！別跟這些新丁計(jì)較…你們走吧！”

　　蔣淳斌看了蕭漢一眼，想要說些什么，可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只是沖那幾個兵士吼道，“還不快滾！”

　　幾個兵士見狀，也不敢滯留，連忙一個推一個地跑掉了。蕭漢看著他們落荒而逃的背影，只是笑著搖了搖頭，“小崽子們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沒上過幾次戰(zhàn)場，竟把打仗當(dāng)成了兒戲…”

　　“你怎么到這來了？”，蔣淳斌邊說邊拿起了蕭漢方才放到地上的酒壺，“你倒是大度，可不教訓(xùn)這些小崽子幾句，哪里知道尊敬營里的老人？”

　　原來自上次蕭漢負(fù)傷歸來，蔣淳斌便對他心中有愧，于是專門給他在府上找了個閑散的美差?？墒挐h卻說當(dāng)慣了斥候，身子骨就怕坐著，非得要來軍營里跟著訓(xùn)練，哪怕是打打雜活兒也好，反正當(dāng)兵的就得死在軍營里。

　　后來蔣淳斌叛出劉福通，蕭漢自然也跟著跑了出來。雖說他現(xiàn)在只剩下一條胳膊，攀不得崖，打不了仗，可蔣淳斌總也沒忘掉他，專門在滁州城中給他找了間小宅子供他居住，誰知他竟又跑到了軍營里來。

　　“大晚上的睡不著覺，就跑到軍營里來喂喂馬…”，蕭漢說著，便又拿著馬飼料湊到了戰(zhàn)馬身邊，細(xì)心地喂它們吃了起來，“不然整天呆在城里啥都不干，不成了吃閑飯的？”

　　“你…你做的已經(jīng)夠多了…”，蔣淳斌伸手想要去拉蕭漢，卻不經(jīng)意間觸到了他空空的袖管，隨即心中一酸，聲音便有些哽咽，“來，蕭漢，和我一塊坐會兒…”

　　“小崽子們不會喂馬…”，蕭漢邊說邊笑著將手在衣角上蹭了蹭，“可一個個卻氣盛得很，跟我當(dāng)年一樣，那么高的懸崖，說爬就爬上去了，當(dāng)時我哥就躺在下邊，我都…”

　　“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這幾年跟我一塊出生入死的兄弟…”，蔣淳斌和蕭漢一塊撿著個旮旯坐了，“真是沒剩下多少老兄弟，要不然…這幾個小崽子也不可能不認(rèn)得你…”

　　“是啊，那幫老兄弟們都沒了…”，蕭漢看著夜空上寂寥的星星，嘆了口氣，“當(dāng)年咱們五萬人，被困在黃河北邊，最后就…就活下來咱們幾個，有時候想想我這心里頭就疼…”

　　“他們那么信任我，我卻…”，蔣淳斌猛灌了一口酒，爾后將酒壺遞給身旁的蕭漢，“得了機(jī)會，得到黃河邊上祭拜一下那些老兄弟…”

　　“當(dāng)兵打仗的，最后可不都得死在戰(zhàn)場上？”，蕭漢接過酒壺，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又往地上倒了一些，“他們不會怪你的，咱們從來不后悔跟著蔣大帥…”

　　“現(xiàn)在把你們帶出來，我真不知道是對是錯…”，蔣淳斌低下頭，用手指撥弄著地上的雜草，“萬事開頭難，可我沒想到會這么難…”

　　“我睡不著，可我知道大帥肯定更睡不著…”，蕭漢將酒壺往地上一墩，看著蔣淳斌笑了起來，“按說咱們拿下了滁州，也算挺好的了，可我知道你是個有大抱負(fù)的，肯定不甘心困在這一個小地方…”

　　“還是你了解我…”，蔣淳斌放松身子，往后面靠了靠，“其實(shí)見慣了生死的人，可能都麻木了，但今天我看見你一只手在這里喂馬，心里頭就不是個滋味…”

　　“我算是半個廢人了…”，蕭漢說這話時倒并無頹喪之意，“可我心氣卻沒掉下來，畢竟咱們都算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閻王殿都走過一遭了，你說還有什么可怕的？”

　　聽到這話，蔣淳斌不由得笑了笑，“對，你說的沒錯！”

　　“但還有一點(diǎn)…”，蕭漢說著，便又把目光盯在了蔣淳斌身上，“那就是因?yàn)楦髱浤?，我心里頭有譜！”

　　“嗯？”，蔣淳斌詫異地看向蕭漢，目光又含著些感動。

　　“其實(shí)那些已經(jīng)故去的老兄弟也是這樣想的…”，蕭漢說著，便又忍不住摸起酒壺喝了一口，“我們?nèi)即蛐难劾锱宸?，也相信跟著你一定能打勝仗，成大事！?p>　　“所以啊，你也不用擔(dān)心…”，蕭漢邊說邊用捏著酒壺的手環(huán)指了一圈，頗有些揮斥方遒的味道，“別看現(xiàn)在咱們只有滁州這座小城，可我相信跟著大帥你，遲早咱們會占領(lǐng)更多的城池，會擁有更多的兵馬！”

　　聽了蕭漢這番話，蔣淳斌不由得一陣感動，于是拍拍他的肩膀道，“有你們這些老兄弟支持我，我心里頭也踏實(shí)?！?p>　　“可我算是幫不了大帥什么啦！”，蕭漢邊說，邊用獨(dú)臂撐著站了起來，爾后拍拍屁股上的土，“人還沒老呢，結(jié)果喂馬都讓人嫌棄了…”

　　“蕭漢！”，蔣淳斌看著蕭漢背對著自己的身影，頓覺一股落寞之感，一時間嗓子眼也有些堵得慌，“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你們這些老兄弟，是你們一個個把我抬起來的！”

　　“都過去啦！以后都得靠這幫心高氣傲的小崽子了…”，蕭漢沒有回身，只是背對著蔣淳斌搖了搖頭，“剛跟著大帥的時候，我哥摔死在了懸崖底下，當(dāng)時我就感覺自己長大了，去年我老娘也走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唉，一個人挺好！”，蕭漢嘆了口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哦…”

　　蕭漢邊念叨著，邊捏著酒壺慢慢走遠(yuǎn)了。蔣淳斌看著他漸漸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之中，眼神漸漸模糊，又漸漸清亮。

　　“唉，這些老兄弟啊…咱們都不容易??！”，蔣淳斌抬起頭看看今晚的夜空，忽覺得格外的亮，盡管還是只有那幾顆星星。

　　抬手順勢撈了一把，沒有酒，只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