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南雁此時見他笑顏,便覺得與五年前別無二致了。只是五年前他笑意中總摻雜著苦澀,滿腹心事全不像個十五歲的少年;而今他欣喜過望、笑逐顏開,倒像個得糖吃的小孩子了。夏南雁不由得也隨之忘了累積一天的惱火,朝人懷里又貼了貼,小聲道:
“我知道錯了。只是長姐有求于我,我······”
“往后她再問你何事,你只管來問我,必定知無不言。倘若再自個兒往水潭里跌,我可不護(hù)著你了。”
夏南雁分明聽他說得委屈極了,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起身挪到人身邊落座,一手墊在他腰后扶著:
“你扶我一把就是,何苦陪我去摔那一下?!?p> “我這手若是抬得起來,又何嘗不想扶你一把。”
安景行本為打趣,而聽在夏南雁耳中則如同針扎。她心口倏然一痛,許久緩不過一口氣來。屆時安景行說的那句“秋姑娘知道本王有傷在身”,她全以為是在敲打夏南秋,于今想來,該是在同她慪氣。
安景行見她許久不答話,只道是自己話說重了,輕拍了拍她手背,溫聲道:
“玩笑罷了。屆時我是醉了,借著酒氣只想抱你,哪還顧得上會撞在何處?”
“你此話當(dāng)真?”他說得誠懇,夏南雁便信了,可不知怎地,一揚起頭,噙在眼眶的淚珠兒就不聽使喚,一串二串地落在他袖口。
安景行最見不得她落淚,這一回卻破天荒覺得三生有幸。畢竟言語是可以撒謊的,眼淚卻不行。即便她為夏南秋所利用,至少她愿意為他哭紅了雙眼,這便足夠了。
“當(dāng)真。我并非怪你,只是往后不論你為誰做事,要如何待我,不準(zhǔn)再將自己置于險境。我亦有力不從心之時,未必都能護(hù)你周全?!?p> 夏南雁點點頭,奈何就是止不住哽咽,直哭得身體發(fā)抖,好似受了莫大的委屈。她心中有愧,旁人再寬慰亦無濟(jì)于事。安景行見狀便也不再與她說這許多了,只忙著給這哭包擦眼淚。
從前他病重?zé)o醫(yī),麗妃在深宮之中僅僅遣人送了口諭讓睿王謹(jǐn)慎行事,莫因此驚了圣駕;安景云自然以大局為重,將他安頓在個破敗的舊宅里頭,每日供水供飯,獨不供藥。偏偏是非親非故的傅巧兮,見他命在旦夕,好意施舍了一籠炭火,幾滴眼淚。若非鬼面侯聞訊趕到,他決計挨不過那個冬天。
可轉(zhuǎn)過年來府上養(yǎng)的狗死了,傅巧兮哭成了淚人,每日不思飲食,人都瘦了一圈。麗妃聽聞了消息,連夜請了御醫(yī)來王府好生照料,又贈了西猞進(jìn)貢的一條白狗,為睿王夫婦解心寬。
如今見了夏南雁的眼淚,他覺得,自己終究是個人了。
待懷中女子漸漸止住了抽噎,安景行才敢稍將人推開,道:
“今日你我不回睿王府,我?guī)闳€地方。”
“我不去!”夏南雁想都未想脫口而出,皺著眉頭一副老大不樂意的樣子。她認(rèn)定了對方是要帶她去那間竹屋,夜里蚊蟲泛濫不說,若是下雨了,一準(zhǔn)兒還得漏水。安景行見她如此斬釘截鐵,倒是十分訝異——還未言明去向何處,這丫頭犯得是哪門子脾氣?他耐著性子又道:
“這幾日接連飲酒,我須得去見一個人,你權(quán)當(dāng)陪我尋醫(yī)問藥就是了。”
“那···那我可不住那竹屋!”夏南雁扭過頭去恨恨道。安景行聞言又好氣又好笑,卻趕忙哄著:
“我生怕你掀了我那屋頂,不敢給你住?!?p> 馬車驟停,外頭的風(fēng)吹進(jìn)來,夏南雁只覺得寒意刺骨,動彈不得。安景行脫下外衣披在她身上,兀自探出身子朝外望了又望,方回過頭道:
“來。”
夏南雁隨他步下馬車,恰巧與車夫打了個照面。這人眼生,絕非來時睿王府的那個!
她想要問個明白,一回頭,便錯愕得目瞪口呆,半個字也講不出來。
這是何其精妙的一座園子!她未瞧見門,一落地便是站在水池之上的甬道,兩側(cè)荷花滿塘,這個季節(jié)依然怒放。前頭一座殿,飛檐斗拱,甚至較安懷信的行宮更為宏偉華美。
這該是一處行宮了。
她如是猜想。
但私建行宮乃是死罪,何況以安景行的境況,如何建得起這般瑰麗的行宮?
“少主。”
那車夫上前,彎腰一禮。夏南雁不自覺撤后了半步。少主?是安景行?
“陰律司知道本座回來,卻不迎接嗎?”
安景行顧著夏南雁,言辭之間已然極盡溫和。而那車夫打扮的仍兩腿一軟跪伏在地,劈著嗓子道:
“少主!大師姐……大師姐她說少主有令,不動刑罰,便讓陰律司去跪侯爺靈位。已經(jīng)一天一夜了!”
好個鷹揚!
安景行忍不住要發(fā)作,夏南雁卻適時朝他靠了靠,他也唯有先遣退了這倒霉車夫,強壓著怒火領(lǐng)人進(jìn)了那座大殿。
殿中陳設(shè)尚新,六根盤虬雕花的柱子亦是新漆的。兩側(cè)羅列盡是花草,藤蔓糾纏攀援,卻不見蜂蝶圍繞;中央一條細(xì)長幽邃的甬道盡頭,是一座高聳的臺,上以狐裘包裹一只花梨座椅。夏南雁端詳了半晌,這殿外富麗堂皇甚為唬人,恁的里頭如此不倫不類?若說貴氣,哪里有朱門顯赫殿內(nèi)栽藤?若說寒酸,那狐裘花梨、盤龍舞鳳皆是一等一的奢淫。
“這是什么地方?”
她扯著安景行的衣袖站在原地,一步也不愿再走了。后者似是長嘆了一聲,繼而道:
“此為······鬼域?!?p> 鬼域!
夏南雁連忙推開身邊那人,堪堪扶住一枝伸來的藤蔓才算穩(wěn)住身形。
她自幼習(xí)武,府上的師傅魚龍混雜,多來自江湖。在那些江湖人口中,鬼面侯是個食人肉啖人血的瘋子,而鬼域,則是一處堆滿了尸骸、寸草不生的荒土。前些年亦有傳聞?wù)f鬼面侯壽終正寢,由弟子驍瘟掌管鬼域,鷹揚與秦驚雨輔佐。方才那車夫喚安景行為“少主”,豈非就是······煞神驍瘟?!
“不怕,我慢慢和你說。”安景行上前,她便退了一步;再追一步,她又退兩步。并非恐懼,并非慌張,而是錯愕。她瞪大了眼睛望著安景行,看似與世無爭的昭王,溫柔隱忍的安景行,那個口口聲聲說著那么好聽的話、把她捧在心尖兒上的、她的丈夫,怎么會是煞神驍瘟······
“王爺···”她開了口,卻連抑制唇齒的顫抖都顯得十分吃力,“敢問王爺,江湖名號?!?p> 安景行目露痛色,緊抿著唇不答話,只待夏南雁聲嘶力竭又喊:
“敢問閣下,江湖名號!”
他方才勾起一絲苦笑,絕望道:
“鬼域新主,煞神驍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