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龍官道,身穿黑甲的兵卒整齊劃一,氣勢恢宏,馬車掀起地面的灰塵和碎石,兩旁孤零零的山峰高約白丈,瘦骨嶙峋,黃土間一片落寞和凄涼之色。
軍陣走的很快,居中的馬車在地面的灰土上留下了一串長長的車轍,莊嚴(yán)的像是要去赴一場約。
馬車旁邊是一位身騎黑馬的虬髯將軍,約莫而立之年,刀削斧鑿一般堅毅的面孔,此刻就像花崗巖一樣生硬,刻板。他手提一桿玄黑色鉤鐮槍,槍尖在光影之下也是黯淡無光,絲毫沒有神兵利器該有的氣勢,這是一桿沉默寡言的槍,而槍的主人更甚。
馬車的簾幕被掀開,一個皮膚呈黝黑色,像是長年頂著烈陽勞作的中年人探出了頭,他的長相很平凡,甚至還有些憨厚,似乎在大華的任何一個荒野村落都能拉出好幾個像他這樣的人。他從來都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人,但在這位比他小上許多的將軍面前,卻不得不勾出一個禮貌性的弧度。
畢竟這段旅途太長,兩個沉默的人呆在一起,想共事總得要一個人先笑著開口。
“立功,還有多久到縣衙?”
“一個時辰?!?p> 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刻板,像是鐵匠打鐵一般一下下的落到實處,卻又讓人不由得敬而遠(yuǎn)之,生怕砸到自己。
中年人淡笑道:“繞過去吧,我這肚子已經(jīng)裝不下山珍海味了,若是讓圣上知道我這一路上吃了許多連他都沒吃到的東西,回去他該怪罪我了?!?p> 隨后他將簾幕掀了上去,小小的馬車?yán)锩嫜b著的全都是書,他甚至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他在官場有一個令人生畏的名字,許閻王,因為只要是他經(jīng)手的事,總有些人要掉腦袋。不過此人卻與那些清廉之士交往甚密,縱然是家徒四壁,友人前來,也會舍貂買酒,一醉方休。
他著實算不上一個聰明人,卻才富五車,因為他時刻書不離手,廢寢忘食,抱書而睡那是常態(tài),若是身旁沒了書,反倒會失眠。
輔國二字乃當(dāng)今圣上親賜,享受過同等待遇的世上只有一人,那便是兩朝元老薛百里,不過百里二字卻是先皇所賜。
虬髯將軍神色有些猶豫,一路上他從不肯錯過任何一個地方,像是非要將大華的大好山河全都走遍,并且還會在賣梅酒的地方駐足良久,遲遲不肯離去。
中年人也不惱,旋即看著書輕輕然地說道:“那丫頭鬼精鬼精的,她要是不想讓你找到,你就算把這些兵全都派出去也未必能找到?!?p> 滴瀝滴瀝。
長空中海東青在凄厲的叫著,虬髯將軍熟練地吹了一下口哨,這兇狠的畜生便如同狗遇到了自己的主人一般飛了過來。
虬髯將軍看了一眼信件,便面無表情地扔在了地上。
中年人破有些緬懷的說道:“算起來,再過三個月那丫頭也該出閣了,歲月不饒人??!一下子都長這么大了?!?p> 聽到出閣二字,虬髯將軍手中的槍不由得捏緊了幾分,神色也愈發(fā)凌厲,莫看他沉默寡言,實際上他是一個心比天高的人,在爺爺答應(yīng)了那門親事后他曾說過一句話—吾妹安能事犬子。
小太歲在黎縣其實并不算過分,只是在她每次伸張正義后,那人便會禍不單行,若是敢還手的事后定然會隨便定個罪名滿門抄斬,若是出言頂撞的則是被抄家發(fā)配,若是哭著決定痛改前非的事后必被家中大人禁足半年。
這是所有黎縣公子哥用血淚換來的教訓(xùn),到了黎縣若是看到一個丹鳳眼相貌出眾的白面小生千萬惹不得,也不要在她面前干一些欺男霸女的勾當(dāng)。
中年人察覺到了他的異樣,說道:“莫非是蒙汗來犯?”
薛破越掌管曉騎營,莫非是承道那邊出了事?近幾年蒙汗來犯,聲勢愈發(fā)浩大,攜羌戎之眾,依托險山惡水,饒是大華兵多將廣,也不能一舉殲滅,反而讓它越坐越大。
薛破越搖頭道:“不是?!?p> “莫非是軍中出了什么變故?”
曉騎營的桀驁不馴之風(fēng)是這個將軍一手慣出來的,向來尊崇的就是強(qiáng)者為尊,官職都比不上拳頭,隔三差五的死人都是常態(tài)了,讓人免不了擔(dān)心會生變亂。
“也不是。”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中年人倒是有些猜不出來了,忽然神色一緊,不由得苦笑,他怎么把這一茬子給忘了。
連陳龍豹都不由得贊嘆一聲‘一槍在手,可斬神佛?!哪腥朔彩露伎梢蕴┥奖烙谇岸蛔儯灰s上了那丫頭的事,圣上都會一笑釋然。
“看樣子趙河先你一步,不過怎么說那也是那丫頭的夫家,遲早得嫁過去的,你還是省省心吧?!?p> 薛破越冷笑道:“若真是如此,那就好了?!?p> 這信是刺軍寄來的,若是他在場,非得把那個不知死活的世子挑死在槍上游街,他的妹妹莫說碰,誰要是敢多看兩眼都得挖眼珠子。
當(dāng)初若不是爺爺阻攔,他早就領(lǐng)著曉騎營把南征王府踏平了,管他事后砍頭還是蹲號子,他這輩子唯一學(xué)不會的事,就是后悔。
中年人聞言神色一冷,說道:“立功,你莫要做傻事,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亙古不變,這事兒還是薛老親自應(yīng)承下來的,圣上主婚,這是對我們做臣子的多大的寵幸,況且薛家若與王府結(jié)親,此后便也是皇親國戚了。”
不過后面的那句皇親國戚不得手握兵權(quán)卻是沒說出來,圣上的心意,他們這些做臣子的豈能輕易揣摩?
莫看這位將軍像塊木頭少言少語,內(nèi)地里卻是個火爆性子,干起事來從來都是不管前后,不好好敲打一下,非得壞了大事,他這不僅是為了大華,更是為了薛家著想。
“路途顛簸,大人安坐,再過兩個時辰,就能到煙雨鎮(zhèn)了?!?p> 薛破越像是沒聽見一樣,也不接話,接著大喊道:“將士聽令!加快腳程,兩個時辰內(nèi)趕到煙雨鎮(zhèn),落后無飯,先到有賞!”
原本一路上舟車勞頓,這些兵看上去都是人困馬乏的樣子,一聽到薛破越這話頓時像是打了雞血一樣昂首挺胸,快步前行,馬車若是慢上一點都攆不上人了。
這位薛將軍的軍中賞罰也是頗具一格,除卻統(tǒng)一的七斬令之外,他還有七賞,要么賞錢,要么賞美女,這些年越族進(jìn)獻(xiàn)給這位將軍的越女全都被他沖了軍妓,一概不要,除了軍營之外他還特設(shè)了一個軍妓營,每月十五,有功者便可進(jìn)去挑選一位美麗的女子共度春宵。
也有大臣進(jìn)諫這般作為是敗壞軍紀(jì),可是在軍內(nèi)比武中次次拔得頭籌的都是曉騎營,最驍勇善戰(zhàn)的還是曉騎營,薛破越的護(hù)短在軍中是眾人皆知的,因此所有人都服他,平日里散漫一些將軍也不會說什么,但誰要是在訓(xùn)練的時候偷懶耍滑肯定是會被重罰的。
錢財美女,軍紀(jì)嚴(yán)整,提拔由功,何愁將士不賣命。
這下中年人可就遭重了,那趕車的士兵都快把手上的鞭子抽斷了。
好不容易到了煙雨鎮(zhèn),中年人一下車便吐得七葷八素。
“你還是叫我許叔叔中聽些,你的這些兵也不算外人,在我面前,就不用講那么多規(guī)矩了?!?p> 再不套近乎,擺大人架子,自己這剩下的半條命估計得被這小子玩沒。
薛破越恭敬的說道:“許叔叔,您是看著我兄妹二人長大的,我向來把您當(dāng)成是家中長輩,說句公道話,我認(rèn)為爺爺這次…”
中年人笑道:“辦了糊涂事?”
薛破越?jīng)]有說話,誰不知道他管驍騎營管的好好的,萬一弄下來了這些兵誰能治的住,若是功高震主,他爺爺早就告老還鄉(xiāng)了,皇帝的位子難道坐的還不夠安穩(wěn)嗎?大華雄師五十萬,他手下也就三萬。
“別忘了,大將軍陳龍豹是薛老的門生,圣上并非信不過你們薛家,只是你也知道,看看你手下的這些兵,一路上但凡是我下令便陰奉陽違,一副不情愿的樣子,你說一句頂?shù)纳衔沂?,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欽差呢?!?p> 見薛破越環(huán)視四周,中年人連忙笑道:“當(dāng)然,這是文官武將共事自古以來便有的矛盾,你不要把氣撒到這些兵的身上。我只是想借此告訴你一個道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薛老的拳拳之心,你…懂了嗎?”
薛破越冷哼了一聲,他不在乎兵權(quán),只是受不了這等憋屈的事,還有他那妹妹,自小就是被他寵上天,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此次一個人離家出走,他日夜擔(dān)心,生怕哪個不長眼的讓她受了委屈,生怕她在外面吃不好穿不好睡不好。
這下倒好,還差點讓那個無禮的畜生輕慢了,趙河?好大的膽子!什么狗屁的婚事,他不同意!
“好了好了,隨我去辦公吧,這趟差下來也不知要拔掉多少蛀蟲,屆時還得依仗你手里的這桿槍?!?p> 中年人的眼神忽然變得殺意凌然,誰說書生不殺人,他許輔國就殺,專殺那些魚肉百姓的貪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