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來已經(jīng)見了很多人，很多他曾見過無數(shù)世的人。
現(xiàn)在他還要去見一個人，見一個他曾發(fā)誓再也不想見的人。
入夜。
華西鎮(zhèn)。
鎮(zhèn)上的夜市開始出攤，臭不可聞卻外脆里嫩的臭豆腐，配上秘制的甜辣醬料，好吃到讓人流連忘返；紅艷動人、裹著蜜汁糖漿的冰糖葫蘆讓路過的頑童少女再也邁不開腿；除了小吃，還有賣花燈的、賣針繡女紅的、賣七巧玩具的，小販賣力地吆喝著，真是好不熱鬧。
小鎮(zhèn)上的一切都和記憶中一樣美好，年少之時，胡來總覺得能夠每天都逛一次夜市，就是這一輩子最幸福的事。
街尾曾是他最討厭的地方，因為走到街尾也就意味著夜市逛完了，該回家了。
胡來的家就在街尾。
胡來就站在街尾，一抬頭就能看到胡家三進(jìn)三出的大宅院，這個他曾一度看也不想看到的地方，如今百世為人，往日愁怨早已煙消云散，胡來只是想回家看看。
晴空有月。
胡家后院。
院子里有山有水、有亭有榭、有人語。
“三一，今天又是廟會的大日子，習(xí)之這孩子最喜歡逛廟會了，你說他若是在家該有多好，我們一家人一起逛逛廟會、吃吃點心……”一個美婦人坐在亭中、倚著亭柱、望著明月、念著兒子、嚼著胡話，卻突然被身旁的男人怒喝打斷。
“沁蘭，我說過多少次了，我們的兒子叫胡來，不叫習(xí)之，你還要我說多少遍。”男人的鬢角已有白發(fā)，但他的腰桿卻依舊硬朗，挺得筆直，就像一桿槍。
“老爺，這里就你我二人，又無旁人在場，叫聲習(xí)之又何妨。習(xí)之習(xí)之，學(xué)而時習(xí)之，多好聽名字，你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非要改成胡來?！惫珜O沁蘭從來不會在人前說丈夫半點不是，但是她畢竟也是一個母親，在沒人的地方，也總?cè)滩蛔∫哆稁拙洹?p> “你一介婦人，懂個什么。如今的世界會吟詩作對又有何用，一把劍架在你脖子之上，你不要說吟詩了，屁都放不出來一個。你莫忘了，當(dāng)年華陰七劍用劍架在我脖子上，逼我給他們賺錢，結(jié)果弄得我傾家蕩產(chǎn)，差點連命都賠進(jìn)去?！焙粦嵑薜卣f道，每每說到此處，他都恨不得要跳起來。
“好了，好了，老爺，你怎么又扯到這種陳年舊事上去了。聽你的，都聽你的，胡來，我們的兒子叫胡來，成了吧?！惫珜O沁蘭低頭認(rèn)輸。
“不要提這個不孝子?！焙挥质且宦暸?。
“又怎么了，老爺，兒子不是聽你的話去了凌天學(xué)府了嗎。”公孫沁蘭道。
“聽我的話？他那是聽我的話嗎，臨上山了還帶了一箱子書，天天看《山河秘卷》這種野史小說，能把武功練好？還說永遠(yuǎn)都不認(rèn)我這個爹，永遠(yuǎn)都不回來，這不是不孝子是什么，結(jié)果真的三年都沒回來一次……”胡三一的聲音越來越小，這個腰干跟槍一樣硬的鐵漢竟也流露出了柔軟的一面。
“孩子還小……”公孫沁蘭安慰道。
“他要不是還小，我早就一掌拍死他了，這種忤逆子，我還不如不生?！焙坏?。
“好了，好了，消消氣，你看你臉紅的。林家千金訂婚的事，你考慮的怎么樣了，是去還是不去，總要給人家一個回復(fù)?！惫珜O沁蘭趕緊轉(zhuǎn)移掉話題。
“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焙煌蝗怀钌厦碱^，疊起的皺紋讓他看上去一下子蒼老了好幾歲，看來這頓喜宴并不簡單。
“就明天了，老爺，總得拿個主意。”公孫沁蘭催道。
“你這婦人……懂個什么……這林有海真不是個東西，想當(dāng)年他生意破產(chǎn)，要不是我?guī)退?，他早就去要飯了，結(jié)果假意跟我拜把做兄弟，暗地里卻跟華陰七劍勾結(jié)謀我的錢財，要不是發(fā)現(xiàn)的早，我又得傾家蕩產(chǎn)一次?，F(xiàn)在倒好，這孫子現(xiàn)在要和化陰七劍做親家，還邀我赴宴，你說他安的是什么心?！焙粦崙嵅黄降卣f道。
“老爺，想這么多有什么用呢。林有海這些年混得風(fēng)生水起，一方面是有華陰七劍給他撐腰，另一方面渭南首富劉天成也很器重他，你若是這回不去，怕是我們在劉天成那里的布匹生意都要丟啊，這可是我們現(xiàn)在最大的生意了。”公孫沁蘭分析的頭頭是道，胡三一傾家蕩產(chǎn)還能東山再起，賢內(nèi)助功不可沒。
“這生意丟不得。”胡三一捏拳。
“那就去?！惫珜O沁蘭道。
“這宴也赴不得。”胡三一跺腳，進(jìn)退兩難，瞬間又像是老了十歲。
“這宴有何赴不得？”聲音剛開始還在院墻之外，下一瞬卻已在耳旁，胡家夫婦只覺得眼睛一花，身前已經(jīng)多了一個俊朗少年。
“習(xí)之，你回來了?！惫珜O沁蘭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來，一把將胡來拉進(jìn)懷中，歡喜的不得了。
“娘?！焙鷣硇闹幸彩菤g喜萬分，他雖活百世千年，但是一到娘的懷抱，仿佛又回到年少之時。
“凌天學(xué)府輕易不讓請假的，你怎么回來了？”胡三一厲聲喝道。
“這是我的家，我想回來自然便回來了?！焙鷣碚局绷松碜樱豢翰槐暗鼗氐?，他跟胡三一之間的矛盾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
“你……”胡三一氣的話都說不出來。
公孫沁蘭連忙拉了拉胡來的衣袖，在胡來耳邊輕聲道：“習(xí)之，不要氣你爹了，他最近煩心的事太多了。”
“我回來了，他自然不用煩了?！焙鷣砘氐?。
“你一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能干什么，還在我面前大放厥詞，你什么時候才能讓我省省心?！焙慌鹊?，似乎有點用力過猛，跟著劇烈咳嗽起來了。
“老爺，兒子三年才回來一次，你何必要發(fā)這么大火呢，他說要幫你，你難道不開心嗎？兒子長大了啊。”公孫沁蘭輕拍著胡三一的后背，在他耳邊輕聲說道。
胡三一的咳嗽漸漸平復(fù)下來，他抬頭看著胡來道：“你準(zhǔn)備怎么幫我？”
“我代你去赴宴。”胡來平靜地回道。
“你，憑什么？你有什么資格代替我去赴宴。你，憑什么？”胡三一又要跳起來，被公孫沁蘭一把攔住，眼看著父子一場大戰(zhàn)又要升級，公孫沁蘭的眼中都急出了淚滴，她雖然想念兒子，此時卻恨不得兒子沒有回來過。兒子還小，他根本不知道這場訂婚宴意味著什么，卻嚷嚷著要替父赴宴，讓胡三一怎么能不急。
“憑我是你兒子?！焙鷣硪琅f不亢不卑地回道：“憑你是我爹?！?p> 聲音雖然不響，但是在胡家夫婦耳中卻像是一道炸雷，他們突然之間就察覺到了兒子變化，那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不見了，現(xiàn)在的胡來變得成熟穩(wěn)重、肩頭有力、敢于擔(dān)當(dāng)，長久以來橫在父子二人之間的那道隔閡突然就消失不見了。
“聽到了沒有，兒子又叫你爹了?！惫珜O沁蘭眼中有淚、臉上有笑著道。
“你剛才叫我什么？”胡三一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爹。”胡來又叫了一聲。
“再叫一聲?！?p> “爹?！?p> “行，兒子，你已經(jīng)有資格代我去赴宴了?！焙焕蠝I縱橫，胡家的幼子終于長大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