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公們都在神采奕奕的望著蕓娘,仿佛她一聲令下,他們便能將這潑婦扔出去后,再一次理直氣壯的在她這處領取銀子,當做他們保護她的酬勞。
冤大頭的那番問話在她腦中盤旋,如同可惡的綠頭蒼蠅般揮之不去。
她的手臂頹然垂下,連看都不愿再多看那婦人一眼,只沉聲道:“將她抬出去……放了吧……”
手掌微痛,她這才發(fā)覺方才摔倒時手心被蹭破了油皮。
董盼兒此時才敢挨到她身邊,一邊用帕子幫她擦拭著小手沾染上的灰塵,一邊拍著胸脯心有余悸道:“那婦人端的兇惡,我竟被嚇得動彈不得……”
蕓娘偏頭望去,龜公們壓制著婦人往門外而去,而那婦人還在拼命掙扎,仿佛渾身有發(fā)泄不盡的怒火。
大堂地上一團狼藉,雜役開始清理現(xiàn)場。
那件曾穿在曲線玲瓏的妓子身上討恩客歡心的胸衣,此時被棄于地上踩在腳下,芳華盡失,遍布風霜,如同被抬出去的婦人,沒有人人愿意多瞧它一眼。
董盼兒帶了蕓娘回房中上藥,嘆息道:
“我同她是一起進的翠香樓,那時我已服了軟,開始學走路姿勢、說話神態(tài)、學如何歡笑……而她卻還在同媽媽做對,被打的遍體鱗傷,卻依然放不下逃跑的心思……
前些日子她來找我討胸衣,她從未開口向我討過任何物件……我只當她想多攢些銀兩好贖身,卻未曾料到她打的是想讓恩客停妻娶她的主意。
她以為找個窮漢子,便能拿捏住他,讓他趕跑原配?”
她替蕓娘將手傷包好,低聲道:“方才你一個小童被那惡婦追打,我卻沒有去救你……我生怕被那惡婦失手破了相,我便沒有活下去的依仗……”
她揉了揉蕓娘的發(fā)頂,柔柔一笑:“十日后我便要同崔老爺去京城。如若日后還有緣再相見,如若那時我還未與主母交惡,我便將這兩年欠你的人情一一還你……”
晚霞涌上天際,傍晚清風從江寧府的東西南北門一一拂過,仿佛吹走些風塵氣息,又仿佛帶來了煙火氣味。
蕓娘從翠香樓的角門離去之時,守門的龜公低頭含笑打著招呼:“蕓娘要走哇?可要常來哦!”
她將積在胸腹的怒火都發(fā)在這龜公頭上:“還來?還來被人追著打?讓你們束手看好戲?”
那龜公聞言便顛了顛垂在腰側的錢袋子,喜笑顏開道:“你方才扔銀子的時候我搶的多,有近一兩呢!”
蕓娘氣呼呼的一步跨出角門,在墻角處拎起那件曾被她送出去的胸衣。
沿街有人在焚燒樹葉,滾滾煙塵將近旁諸物籠罩的看不清面目。
她將胸衣丟進火堆中,只一瞬間,火舌便將所遇之物吞噬的干凈,分不清楚誰是誰。
她瞧著自己被包成豬蹄的小手,深深嘆了口氣:早知道今日又是折了面子又是折了銀兩,就不該將胸衣一件五十兩賣給董盼兒……虧了,虧大了!
蕓娘在給董盼兒的辭行胸衣上耗費了極大的精力。
畢竟與她合作一場,兩人除了在利益上的互惠互利,多多少少也生出些熟人間的微薄情義。
當然,就這一點微薄情義,換她盡心盡力為她打造胸衣,還差那么些火候。
可再加上五百兩銀子,便也差不太多了。
夏日的胸衣講究輕薄、吸汗,形成罩杯的布料層數(shù)少,且每兩層之間絮的是蠶絲。
其上的裝飾多以繡花為主,避免珍珠等顆粒狀飾品凸出于外衫,平添尷尬。
而冬日的胸衣講究保暖,除了罩杯要厚一些,下圍也比夏日胸衣要長一些,以遮擋住脾胃為佳。
其上可以點綴細小的珍珠、碎玉,算的上低調的奢華。
董盼兒深知這些講究,早早便使人帶過來些昔日積攢的珍珠碎玉。
所幸這其中最耗費時間的繡品早有預備,蕓娘便守著幫工,在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時,根據(jù)罩杯最外層的繡紋,將這些飾物一一搭配好縫到冬日的胸衣上去。
這一忙便足足忙了五日。
到了商議好送貨的那日,她早早便將胸衣送去翠香樓。
這一日有些細雨滴答,她唯恐雨水將她換銀兩的寶貝打濕,便出門雇了一輛騾車。
從新宅子到翠香樓約莫有兩刻鐘的腳程,坐騾車卻快的多。
因著到的早,翠香樓角門前收夜香的車子還未走,此時還可見堵著鼻孔提倒糞水的伙計走進走出。
蕓娘嫌齷齪,便向車夫多付了五個銅錢,讓騾車停在翠香樓正門前,略略停一片刻。待那夜香車子開走,她再進翠香樓。
江南府城的夏日,雖也下著雨,可若是無風,坐在車廂里也覺著氣悶。
她掀了簾子往外瞧,便遙遙看到翠香樓上朝著正街方向的欄桿處,有一個與她差不多大的小丫頭正蹲在那處。
從她這處是看不到那小丫頭的臉龐,只看那丫頭將頭臉埋進手臂,身子一顫一顫。
這姿勢,不是在竊笑不止,便是在偷偷哭泣了。
她盯著那處瞧了會,便聽到樓上傳來極輕的呼喚聲。
小丫頭扭頭往聲音來處看了一眼,便用兩只袖子來回抹了幾把面頰,身子閃進了里間,她便也看不到甚麼了。
未幾,對面小巷里的夜香車子緩緩離開。
蕓娘又等了片刻,估摸著那氣味該散了,便吩咐車夫將車子趕進巷道,從車上蹦下來,秉著呼吸推開虛掩的角門跨了進去。
翠香樓的姑娘們還在睡夢中。
龜公正守在角門處,百無聊賴的打著呵欠。
看到蕓娘到了,雙眼一亮,殷勤的過來打招呼:“小姑奶奶來了啊……”
蕓娘還在為上一回被人追著打而慪氣,見了這龜公的笑容,心道:怎的我被人追著打時不見你有這般殷勤。
她抬腳走了兩步,又退回來了,有些心有余悸的問道:“大堂里沒人吧?”
龜公連忙搖頭:“沒人沒人,莫說沒人,連鬼影都沒。”
蕓娘瞪了他一眼,又抬頭往竹樓上望去。
陰沉雨天里,整座樓沒了夜晚的光輝,瞧著有些衰敗。那些轉角處便昏昏暗暗,讓人不大放心。
“那樓上,也沒人嗎?”蕓娘不放心道。
龜公知道她擔心些什么,笑道:“小姑奶奶,樓上要是連窯姐都跑完,我們這青樓可還如何做買賣?!”
他抬腳往前帶路:“走,小的帶你上樓。今兒個要是讓你被人打了,小的斷不能容她,定要將她打的親娘都不識!”
他這副義薄云天的姿態(tài)立時獲得了蕓娘的贊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