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和三年六月初十,帝都金城陵安王府上紅燈高掛,囍字處貼,府里府外,忙忙碌碌,人人喜笑顏開,好不熱鬧。喜轎在金城內(nèi)繞了一圈,從皇城到陵安王府這一條路被老百姓們圍了個水泄不通,竟是迎親隊伍也只得走走停停,陵安王離華端坐在馬上,一如他平常的溫文爾雅,淺笑掛在他嘴角上竟沒有生疏的感覺。喜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終在陵安府前落了地。離華掀起喜轎的簾子,將手伸進去,那是一只好看的手,沒有因終年勞作而附上的老繭,也沒有歲月點點流逝而刻下的痕跡。手就這樣伸進錦綃的眼底,她望著這只手,深思了許久,直到聽見簾前有人催促:“快點!”她才趕忙將手遞了過去。
離華手心捏著她的手,柔若無骨,小的似乎用力一握就會被折斷一般,將她帶出了喜轎,垂在眼前的五彩珠鏈跟著一陣晃動。喜婆急忙上前阻止,口中顫顫巍巍道:“王爺,這可使不得!新娘不進門腳不能著地呀!”
離華并不理會喜婆,他拉著錦綃一路走進門,省卻了一路的禮數(shù),只是旁人似乎不能理解向來循規(guī)蹈矩的陵安王今日怎的不守禮規(guī)。離華也不在乎,反正今日他娶的不僅僅是一國公主,更是兩國兩國安寧,天下太平。
離華與錦綃進入正廳,賓朋滿至,談天說地,祝賀之語,不絕于耳。離華淡然的笑與整個屋子一起融入皇帝離晉的眼里,他知道離華是在氣他,他親眼見過正真高興的離華,也自然看得出現(xiàn)在的離華是如何的心態(tài)。
這場婚事來的陡然,離華和錦綃只是行過交拜之禮便匆匆了事。離華與離晉兩兄弟彼此對視,兩雙黑眸交相輝映,相距之間似有電光火石。離晉不再看他,將目光移向被遺忘的錦綃身上。她的存在感是那么的低,以至于她安安靜靜的站在你身旁你卻沒有一絲察覺,如同離華,也如離晉。
夜色如墨,黑的讓人透不過氣。夜空下的嘈雜之聲與這無邊的空寂顯得格格不入。祥云居里紅燭搖曳,燭光跳動的影子映在桌上的桂花糕里。
錦綃端坐在床邊,沉重的鳳冠壓的她脖子疼她也不敢取下,大紅的喜服襯出她小臉蒼白,那雙白日里被離華牽過的手此刻正交握在緊閉的雙腿上,肚子不識時宜的響起來,她急忙抬起頭,尷尬的氣氛在房間里蔓延開來。錦綃能看見幾個丫鬟正捂嘴偷笑,可她除了坐著就只能坐著。陪嫁丫鬟樂瞳瞪了瞪周圍的幾個丫鬟,畢竟是新王妃身邊的人,姐妹幾個互相會意了一眼,垂下了頭。樂瞳見幾個人也還懂事,從荷包里拿了幾錠銀子賞給她們,“你們先下去吧。”
姐妹幾個是犯了愁,“這.……若是王爺來了……”
樂瞳道:“到時候只管讓喜娘來就行了?!?p> “是?!毖诀邆兡昧隋X,一個一個的出了房間。樂瞳隨她們到門口,左右瞧著沒人,又關(guān)好門回到錦綃身邊,拿起桌上的桂花糕遞與錦綃,“公主,眼下沒人,您先吃點東西吧?!?p> 錦綃搖搖頭,面前的五彩珠鏈也隨之晃蕩,她緩緩開口:“出嫁從夫,日后我便不是宥國公主,”不知是否是餓的沒了力氣,她話語里透著虛弱,還強撐著不肯吃東西。
樂瞳知道她家公主的倔脾氣,也無辦法,只能等王爺快些回來。
正如樂瞳祈禱那般,離華果真走近了祥云居,步子在外徘徊已久。不知暗處的喜娘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等他進去,額角的冷汗滑了下來滴入塵土里。離華思索斟酌了好一陣,最終用他那修長的手推開了門,行走的身影帶入一陣輕風(fēng),喜娘眼疾手快趕忙跟了進去。
喜娘腳步還未站穩(wěn),離華眉眼含笑的看著她,說道:“今日之事,麻煩您了?!?p> 喜娘受寵若驚,一時慌急了,“喜娘不客氣,是王爺?shù)母??!?p> “嗯?”離華秀眉微皺,語氣里有些戲謔。屋內(nèi)三人都知她本意,卻也被逗笑了。
喜娘臉色一驚,嚇得發(fā)白,“咚”得一聲跪在連忙辯解,“王爺恕罪,小民只是一時口誤,沒有其他的意思?!闭f著就要磕頭。錦綃忙扶起喜娘,雖知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可也要幫襯幾句,“今日大婚,是個喜慶日子,王爺可別生了氣?!?p> 離華伸手撩開五彩珠鏈,望著錦綃略施粉黛的臉,“你們兩先下去吧?!?p> 喜娘仍舊記著規(guī)矩,停了步子“王爺,這交杯酒還……”離華打斷她,“不必了,下去吧!”不似剛才的謙和,甚至有些冷冽,著實令人緊張起來,喜娘與樂瞳飛快得逃離了現(xiàn)場。
離華深幽的眸子望進錦綃那一譚平靜的水,像他白日里伸手進來那般突兀。他為她取下厚重鳳冠,指腹摩梭著她嫩滑的小臉?!敖袢沾笙玻蹂鸀楹蔚瓓y以待,是不想嫁給我,還是根本不重視這場婚姻?”一字一句自他唇間吐出,一同往常的溫文如玉,只是滑動的手指無不顯露出他的輕佻。
錦綃對上他的眼,明明那么柔弱卻又隱藏著堅毅,她說:“是臣妾失誤了?!?p> 那一夜,離華雖是留下了,卻與錦綃和衣而眠。半夜里冷了,錦綃往他那處靠了些許,離華也自然的與她隔出距離。
一切的喧鬧終歸于平靜,在無盡的黑暗下隱了聲色。
第二日清晨,枝頭杜鵑聲聲,花下倩影疊疊。離華咐了錦綃早些起床,今日須去宮內(nèi)請安。見錦綃似乎還在睡,離華自個兒回了書房呆著。錦綃瞇著眼,好似還未睡醒,見離華梳洗穿戴完畢,陽光從離華打開的門邊泄進錦綃的眼睛,刺的她只好閉了眼,離華的身影在陽光下形成一個巨大的陰影,他步履穩(wěn)重,一步一步走遠錦綃。
樂瞳侍候錦綃起床,錦綃坐在銅鏡跟前,望著鏡內(nèi)樂瞳忙碌的身影忽然想起什么,她抬手捏住樂瞳的袖子,樂瞳不明所以的停下,問:“王妃,怎么了?”
錦綃尋思了許久,芊指慢慢松開樂瞳的衣袖,又端端的放在雙腿上。說,“今日,妝,不宜過淡?!?p> 樂瞳替她綰發(fā)髻的手沒了動作,兩眼直直地透過銅鏡看著錦綃的臉,“王妃素日里不是偏愛淡妝嗎?”
“就今日一次,你快些來?!卞\綃說。
樂瞳心里猜不透錦綃在想什么,她自是猜不透的,因她不知昨夜里離華與錦綃獨居是說了些什么。只能滿腹疑惑的為她梳妝。
祥云居外有人急步靠近,輕快的步子飛過院里的幾片落葉,踏進門來。
只見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孩童,與樂瞳一般大小,一身平樸的衣裳,笑起來臉上會有兩個淺淺酒窩,長得白白凈凈的。他微恭下背兩手向前作揖,道:“王妃吉祥,小的京潤,王爺讓小的來請王妃過去?!?p> 錦綃站起身來,摸摸自己發(fā)髻上的簪子,問道:“王爺現(xiàn)在何處?”
京潤又是一禮,臉上卻仍舊帶笑,道:“已在大門外等您了?!?p> 錦綃雙手置前,即使嫁作人婦,依舊沒舍下她公主時的傲氣。她的確不適合濃妝,濃厚的裝顏將她塑造成賣場的舞女,她躊躇著該如何是好,耳邊京潤的聲音又催道:“王妃請快這,王爺還等著您呢?!?p> 大門外的軟轎等得已久了,離華也有些不耐煩,但他從小被規(guī)下的性子讓他只能淺笑著面對錦綃的遲到。錦綃不期然的出現(xiàn)在大門內(nèi),離華瞧著她濃妝艷抹的臉蛋,忽想起昨夜里的私語,嘴角彎笑,內(nèi)容卻不僅僅是喜悅。
“王妃今日定能萬眾矚目?!彪x華走近錦綃,語氣里不知是誠心的欣喜還是適當(dāng)?shù)膽蛑o。
錦綃低著頭,暗暗用力的咬著唇,周圍是丫鬟奴才們的偷笑聲。離華并沒喝止,只是牽起錦綃纖細的手,將她帶上軟轎。
轎子以藍綢做幔,四角掛起彩色小球。內(nèi)置軟塌,離華與錦綃同座。京潤與樂瞳緊跟其后,一隊伍的人開始出發(fā)了。皇宮里陵安王府并不遠,但一群人也走了小半個時辰。
轎子從偏門進入,一路直向長樂宮。離華雙手抱臂,側(cè)靠在在一旁,他見錦綃一路無話,竟連姿勢也未曾換過。
離華問:“不想看看這宮中景色嗎?”
“自小便在宮中長大,有何好看?”錦綃雖是開口說話,依舊保持著身姿。
離華偏過頭去,撈起身旁的轎簾,“看看吧,看這里的皇宮與你們的皇宮有何不同?!?p> 錦綃仍是搖搖頭,她低著頭,一副恬靜的模樣,聲音也是柔情似水的,她說:“皇宮于我,如同牢籠。父皇跟我提起和親之事,我原以為是將從一座牢獄遷往另一座牢獄。許是上天憐憫,叫我做了王妃,至少是有些自由的?!?p> 離華聽她說著,手尖漸漸軟了力氣,轎簾一點一點的被擱下,好似把宮里的紛爭隔在了外面。
又是一路的沉默,雖是夫妻卻沒有半點話語,尋常百姓家談?wù)摰牟衩子望}醬醋茶又輪不到她操心,她只好安安靜靜的坐著。
很快到了長樂宮,兩人雙雙下轎,看似相敬如賓實則如同陌路。錦綃跟在離華身后,其間不乏有公公宮女呼著:“王爺、王妃吉祥?!?p> 長樂宮中,太后端居首位,頭戴綠雪含芳簪,鬢上一朵瑤池共清邊花,一湘明黃色霏緞宮裝,衣上一朵朵綻開的牡丹花襯得她肌膚如雪,笑談間更是風(fēng)姿卓越。
“兒臣給母后請安?!?p> “臣妾給母后請安?!?p> 兩人均是行禮,太后玉指端著邊塞進貢的茗品,話語一起,“這位就是宥國的景盛公主了吧?”
“回太后,正是妾身?!卞\綃畢恭畢敬的站在,小身子骨在這偌大的宮殿里顯得無依無靠。離華只是一旁看著她,連距離都拉的好遠。
“抬起頭來,讓哀家好瞧瞧。”
“是。”
太后將茶杯放入婢女托著的托盤里,一雙經(jīng)過歲月洗禮的眼眸盯著錦綃慢慢抬起的臉。
太后素眉輕皺,厭惡之感襲上心頭,“這濃妝艷抹的確實比不得沉夢清新淡雅來的討人喜歡?!?p> 錦綃不解,也無人向她解釋沉夢何人。離華也只是神色一暗,薄唇緊閉。
“還請?zhí)蟆卞\綃話音未落,便被太后打斷道,“王妃還是不知道為妙,哀家可不愿做個多事之人。哀家與華兒還有事要談,王妃就先退下吧。”
錦綃低著頭,余光一撇,見離華未曾看過自己,自嘲一笑,便緩緩?fù)顺龅顑?nèi)。
殿外一片祥和安寧,長樂宮內(nèi)花種奇多,錦綃卻無賞花之心情。隱約間聽到有人竊竊私語,她只是站定住,就能聽見那些被風(fēng)送入她耳中的話語?!靶峦蹂媸强蓱z,不得王爺寵愛,就連待人和善的太后
也不喜她!”粉衣宮女偏殿樹下悄悄說著,不曾想過這些話會被錦綃聽見。
錦綃現(xiàn)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緩緩垂下眼瞼,她在思考她將來:不得寵愛。像譏諷一樣回旋在腦海,自她認命的那一天起,她便不愿意再爭鬧了,不愿意將自己硬生生的扯進他人的世界。因為不熟悉,所以圈住自己,一個人畫地為牢。
錦綃陷入了自己的思緒,未曾發(fā)現(xiàn)有人一步步向她又來,等到來人靠近時,她才回過了神。
一雙重臺履闖入眼底,循著鞋履往上看,一見明黃華服她便明白了。還未抬頭證實,身子就先一步行了禮,“錦綃參見皇上?!?p> 離晉扶起她,“不必多禮”收回雙手背在身后,“王妃可是去向太后請安?為何孤身一人?離華呢?”
離晉與離華有些相似的面容稍稍蒼白,黑發(fā)間隱約能見幾絲銀線,甚至是表情都彰顯著他的少年老成。
“回皇上,已經(jīng)去過了。太后說與離華有事商洽,不便多擾,錦綃就出來轉(zhuǎn)轉(zhuǎn)?!卞\綃答到。
離晉盯著錦綃的臉,若有所思,道“朕也閑來無事,王妃就陪朕走走吧?!?p> “是?;噬稀卞\綃應(yīng)道,額頭微微一點,發(fā)髻上戴著的四蝶銀步搖在空中蕩出一個弧度。
清風(fēng)徐來,日暖花開。兩人并排走在偏殿的細石子路上。也當(dāng)真是閑庭信步,速度極慢,錦綃可以是打發(fā)時間,卻想不通離晉如何有這般空閑。不知不覺中走出了長樂宮,步進御花園,此時茉莉開的正好,白花在綠葉的映襯下,似碧玉盤上鑲嵌的顆顆明珠,又如藍天下懸掛的點點繁星。
離晉站定住,錦綃依舊往前走去。離晉以為她是丟了魂,正欲勾起嘴角喚住她,卻見她蹲在鳳仙花旁。
玉指一扣捏住花徑,“高臺不見鳳凰飛,招得仙魂為所思?!?p> 錦綃輕輕念出聲來,離晉眼里放出異樣的光彩,又好像意料之中那般將光彩瀲去。他喚道,“錦綃。”
“嗯?”
“你可知我為何將你許配與離華?”
“為了你的江山?!?p> 離晉露出似離華那般疏遠的笑,那種你知道他瞧不起你卻還要笑給你看的表情。
離晉說,“為了江山朕自可以將你收入后宮,但朕知道你不屬于這里,你是屬于離華的。你會是他最好的王妃,也只有你能給予他最大的幫助。”
錦綃征住了。她只知道這場聯(lián)姻為的是邊疆不再戰(zhàn)亂,從不知道自己能幫到離華什么。
清池里碧波蕩漾,水紋粼粼,一圈一圈蕩起漣漪。他們走到一處亭臺小憩一位紫衣公公匆忙跑來,“參見皇上、王妃。”
“起來吧。”離晉道。
“啟稟皇上,王爺久等王妃不得,便先走了,讓奴才來通報一聲。”紫衣公公說。
錦綃一聽說,便也起身告辭,“皇上若是無事,錦綃便先退下了?!?p> “離華怕是已經(jīng)走遠,朕派人送你回府吧?!彪x晉道。
錦綃福身,“多謝皇上?!?p> 紫衣公公領(lǐng)著錦綃往宮門走去,剛踏出涼亭,一只腳還懸在空中,她又收了回來。眼珠玲瓏一轉(zhuǎn),那些話在她心中徘徊了一圈,她終是決定說出來,聲音細細的,像淌過山澗的清泉,她說,“后宮是留給宥國長公主的,錦綃自嫁入陵安王府,便是屬于王爺?shù)?。錦綃不知道能不能成為王爺最好的王妃,但宥國能給予皇上最大的幫助?!?p> 錦綃說完,不有留戀的走出涼亭,跟著紫衣公公繞過重重疊疊的宮殿,穿過一個又一個的門廊,終于到了側(cè)門,樂瞳還守在門口等著她。
徒留離晉一人孤坐在涼亭內(nèi),他的目光隨著錦綃離去的背影而變的深遠,有意無意的落在她剛剛停住的地方,忽而,離晉開口道,“也許,你是對的。”
宮門外,錦綃坐著軟轎漸漸遠離皇宮,像來時那般不去看轎外的景色。她知道這宮中有名花百種,卻敵不過她頭上一朵出水芙蓉,她知道這宮中有景色萬千,卻尋不到她安度余生的偏處一隅。
軟轎路過市井,此起彼伏的叫賣聲突出它有多熱鬧,轎子安安靜靜的路過,向王府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