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城地處江南,水鄉(xiāng)澤國。因為盛產(chǎn)茶葉和草藥,又稱為藥城或者茶城。
香城自然是比不上北平上海。城中戶口自民國開國時起就一直只維系在五千多戶,三萬余口的規(guī)模。但這里水陸交通便利,客商往來頻繁,也算是江南一處要沖。
香城人世代經(jīng)商,販賣藥茶,城中商鋪林立。只是在民國二十七年日軍攻占香城之后,這里一夜之間便成為了一座空城。
在日軍的軍事管制下,香城店鋪大多關(guān)門大吉,街面行人稀少,往日繁榮一去不返。在此起彼伏的槍聲和軍犬的吠叫聲中,香城人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
民國二十八年初。
全面抗戰(zhàn)進(jìn)入了第三年,江南已有大半疆土陷落在了日寇的鐵蹄之下。
這天天還沒亮,楊雙便被一陣急促的砸門聲驚醒。
迷糊間,同福茶鋪的東家已經(jīng)起了床,楊雙開門跟了出去,一抬眼看見堂屋里突然多了幾個陌生人。
屋外寒風(fēng)凌冽,幾聲狗叫傳來,飄飄忽忽。
“雙子,愣著干啥,燒水煮茶去!”東家揮了揮手,楊雙打了個激靈,趕忙跑到灶間去燒火打水,涮洗茶碗。
他知道,他的這位東家又找機會把他支開了。同福茶鋪是香城為數(shù)不多開門的茶鋪,賣賣茶葉,煮煮清茶,熟人多,陌生人也常見。但是像這樣雞都不叫的時候,來的都是惹不起的人物。
雖然東家從來沒和楊雙說過,但他看到過有人腰間別著手槍,有時還帶著傷。
這些陌生人從來沒重樣,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只要他們一來,第二天日本人一定跟瘋狗似的全城戒嚴(yán),挨家挨戶地搜查。楊雙最怕的就是日本人的東洋大狼狗,齜牙咧嘴,怒目而視的樣子,想想都覺得心顫。
他一邊洗著茶具,一邊回頭看了一眼堂屋窗子里透出來的微弱燈光,巴望著自己的火勢大一點,好早早地把茶煮好。就算是送他們上路,也能讓他們喝上一口熱的。否則等他們的人頭掛在城墻上的時候,楊雙的心里會內(nèi)疚。
他抖著腿,吞了一口唾沫。只要緊張的時候,他就這樣,腿抖個沒停。
“雙子!”
身后一個聲音嚇了楊雙一跳,他回過頭,東家站在了堂屋的后門口,神秘地朝他招了招手。
楊雙放下了手里的茶碗,在衣服上擦了擦水,站起來,“東家,有事嗎?”
“過來?!睎|家的臉色有些看不出表情來,楊雙心里忐忑,看見東家從身上掏出了一封信和一把鑰匙。他把楊雙拉到了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了門。
楊雙有些局促,東家把那鑰匙和信封塞到了他的手里。
“這把鑰匙,是東苑十五號的門鑰匙。這封信,是給奶奶的……”
楊雙點點頭,東家嘴里的奶奶當(dāng)然不是楊雙他爹的媽,那是東家夫人。他的東家姓趙,是香城本地人,可東家奶奶卻不是,聽說是從川蜀來的。楊雙去茶園有幸看到過幾次,大家閨秀的樣子,穿一身旗袍,坐在涼棚下,打著扇子,遠(yuǎn)遠(yuǎn)地瞥了幾眼,細(xì)眉大眼的,著實漂亮。茶園的伙計尊稱她為東家奶奶,楊雙也就跟著喊奶奶了。
東家的語氣很平緩:“雙子,你現(xiàn)在馬上備車,等城門一開就去茶園。切記,這封信一定要親手交到奶奶的手上。”
楊雙舔了舔嘴唇,這火還在燒,水還沒座上去呢,茶呢?不泡了?
不泡了!
東家嘆了一口氣,道:“雙子,你十五歲死了爹娘就跟著我,已經(jīng)有三個年頭了。你老實,有些事情,我不能把你扯進(jìn)來。你記著我的話,往后的日子,有我沒我,你得好好活。”
楊雙點點頭,不是我老實,是東家對伙計好,伙計們都記著,不敢造次。
東家轉(zhuǎn)身拉開了抽屜,從里面拿出了一封大洋,“這些錢,你留下一半,剩下的一半,奶奶那要是用得上,你就給她。若是她用不著,你就拿著開個茶鋪,置套房子。等日本人走了,你還能掙個老婆本?!?p> 日本人?日本人能走?楊雙心里泛起了嘀咕,這日本人一天比一天囂張,一年了,他們也沒有走的跡象啊。
會有的。
東家拍了拍楊雙的肩膀:“我相信,總會有這一天。你睜大眼睛看著,等他們走了,你記得回來看我一眼?!?p> “東家!”不知怎么的,楊雙的鼻頭一酸,心里感覺像打翻了一只五味瓶子,什么滋味都涌了上來。
他不傻。相反,他聰敏的很。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出來了,他的東家要跟那幫陌生人走。
至于他們要去哪里,干什么,楊雙也能猜個大概。
他們要去找日本人的麻煩。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他們在兩個小時以后,會被亂槍打死,尸體拋去喂狗,頭顱掛在墻上。
一批一批,楊雙見多了。
“走吧!”東家沒有回頭,擺了擺手,楊雙站在打開的屋門口,朝他的東家鞠了一躬。
天仍然沒有亮。
灶膛里的火苗被一勺冷水熄滅了,楊雙在混著煙灰的水蒸氣彌漫之前離開了同福茶鋪。他套了馬車,裝了一車空竹筐子,“得兒得兒”趕到了城門口。大早上的,警察所的人還在打哈欠,趕著出門的人挺多,擠得水泄不通,好不容易挨到了六點,那破城門“吱呀呀”地大開,楊雙趕在了頭里兒,第一個進(jìn)了日本兵的視線。
“出城干啥?”身邊的黑狗子問。
楊雙指了指身后,“去茶園,裝茶?!?p> 在香城挎槍的中國人,誰巡邏還沒去同福茶鋪喝個茶歇個腳?那都是老熟人了。只是日本人在身邊,警察所的也不敢徇私,照例地粗略看了幾眼,放行。
楊雙連忙點頭哈腰,上了車轅子,一邊抖著腿,一邊揮著鞭,“駕!”
他現(xiàn)在趕時間。
他深知他懷里藏著的那封信意味著什么,他是要去救人的。東家雖然沒說,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一封訣別信。他很緊張,他必須趕在日本人追到茶園之前,把奶奶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