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古常勇到了州署,將新一日的“楊古井”購買券交與戶、工兩房,隨后便到儀門旁等余品忠。過了不長時間,余品忠自內(nèi)而出,略一寒暄便問道:“古掌柜昨日托人帶口信給我,可是出了什么事情?”古常勇道:“正是,請借一步說話?!?p> 兩人行至旁邊無人的土神祠前,古常勇將店中跑了個伙計的事情同余品忠說了,又將前一天與楊錚定下的應(yīng)對之策備述一番。
余品忠聽完沉思片刻,說道:“古常柜所慮甚是,我這便稟與大老爺知曉。你回去也早做準備?!?p> 古常勇道:“余先生請放心,一兩日內(nèi)便可準備妥當?!?p> 余品忠道:“那就好。往后古掌柜若再有急事,直接過來尋我便是。若我不在衙中,可去東關(guān)我的居所找我?!彼m跟在知州身邊辦事,但并非衙門官吏,故而不必住在州衙之中,倒是能夠自在許多。
古常勇喜道:“那好,那好?!眱扇私鼇斫佑|并不多,有了余品忠這話,便意味著關(guān)系進了一步。以后若有事情,也不必再托中人代話了。
當即古常勇回鐵鋪準備,余品忠則返身去了州署三堂。
吳知州正于堂內(nèi)飲茶,見余品忠進來,問道:“那古常勇尋你何事?”
余品忠將古常勇的話轉(zhuǎn)述一遍,又問:“姨丈,你看是否可行?”
吳知州沉吟片刻,點了點頭說道:“難得他一個匠戶,竟還能有這些心思。倒是有點可惜了?!?p> 余品忠琢磨著知州的話,也不知是在可惜古常勇的軍匠出身,還是“楊古井”的制法外泄。問道:“可要查一下那店伙計的路引是何人所開?”
吳知州道:“問一下也好,但不要大張其事?!倍似鸩韬攘藘煽?,心中已有了決斷,指著幾案上的卷宗道:“明日我去四鄉(xiāng)檢視農(nóng)事。你將此卷宗交與州判,讓他主審此案。若無紕漏,定案后便報與分司衙門,不必再等我回來?!?p> 余品忠應(yīng)道:“是。”上前取過卷宗。
幾案上的這份卷宗他已看過,乃是關(guān)于賊寇姚二刀落網(wǎng)一案。單從卷宗來看,此案已無甚懸念,不僅人證、物證極盡完備,犯人也供認不諱,雖還未過堂,卻已是樁鐵案。
可正因為如此,這案子才顯得有些蹊蹺。
那姚二刀潛逃十余年,竟被如此輕易拿下,而且事前沒有任何征兆,又這么快便定了案,實在有些不合常理。姚二刀可不是普通的小蟊賊,而是攻掠過縣城殺過官差的大盜。顧老三雖也有些兇名,卻怎么看也與姚二刀差得有些遠。這二人竟然會是一個人,真是有些匪夷所思。
但從顧老三住處搜出了近四百兩銀子的賊贓,又有當年姚二刀所用的兇器柳葉刀一把,確可算得上是鐵證了。那把刀很有些不尋常,曾斬斷數(shù)把官差佩刀,當年有多人親見,是留有案底的。將舊案宗取出比對,似乎刀上的豁口都能對得上。
余品忠跟隨吳知州多年,對胥吏手段并不陌生。說是起出贓銀近四百兩,落入他們口袋的銀子比這個數(shù)目只多不少。這么大一筆銀子,若不是作盜賊,又能從何處得來?
不過對于衙門來說,顧老三到底是不是姚二刀并不重要,關(guān)鍵在于能否以此結(jié)案。
吳知州并不出面主審,又以檢視農(nóng)事為由避開,顯然對此心知肚明。此后倘若出了問題,便有可回旋的余地。繞過州同知祝豫,將案子交與州判石岳,自然還有另一番深意。
余品忠知道,此案由他經(jīng)手轉(zhuǎn)交,一旦出了事情他也是要受到牽連的。只不過他本就非官非吏,想要脫身卻是容易了許多。而只要姨丈吳知州不出事,他的前途便是可期的,若能混個官身,這輩子就不愁了。
余品忠出去后,吳知州提起筆來,將進呈“楊古井”之事寫成一份申文,發(fā)與上官鞏昌府知府張九歌。
作為一州正印,是絕不愿他人輕易干涉治下之事的。而若無特殊原因,上官也不會隨意侵占其職權(quán)。但若想做出政績以求升遷,卻需要將一些好處分潤給上官。吳直混跡州縣官場多年,深諳與上司相處之道。而作為一個舉人出身的官員,他也很需要借助那些進士出身的官員的人脈。
鞏昌府知府張九歌,乃是嘉靖四十一年進士,其同年中有為者不在少數(shù)。將“楊古井”的好處分與張知府一些,自然比獨占其利要好得多。
姚二刀那個案子若辦成鐵案,吳知州也不介意與分司衙門共享其利。分巡隴右道曾如春是嘉靖四十四年進士,其同榜者雖暫無顯赫之人,也只是時日未到。
以此二人的年紀、出身,謀求轉(zhuǎn)遷之意愿只會比他吳直更強,合則兩利之事又有誰會不愿意去做呢。
……
……
當日午后,楊錚告別了大姐、姐夫,帶著月盈等人出城返回楊家坪。
這一趟秦州之行雖出了點意外,結(jié)果卻還差強人意。古常勇給衙門那邊的話已經(jīng)帶到,后續(xù)之事便無須再去操心。該做的都做了,等著結(jié)果便是,到了這一步,很多事情也根本不是他能夠左右的。
一行人到了天水湖旁邊,楊錚想起昨天來討銀的那個劉家家仆,覺得是時候去拜訪一下劉半仙了??偙荒羌一锛m纏,想想也有些氣悶。
那一兩銀子的謝儀,一月之前劉半仙便索要過。楊錚問了家里人,才知是在問卦之時便許下的,因而倒說不上對方無理索要,自家人也從未想過要賴賬。
然而楊錚可不這么看。雖然眼下家中不缺錢,至少是不差那一兩銀子,卻不能白白便宜那劉半仙。一兩銀子是七八個“楊古井”售出后的分紅,可也是近四畝地一季種麥所得。他親眼見過父母營務(wù)莊稼的辛苦,對那劉半仙的誆騙之舉便極為反感。
再者劉半仙大肆宣揚為他改命之事,以此招攬生意,雖只傳于鄉(xiāng)人之口,卻是一個極危險的苗頭。謠言這東西總是越傳越邪乎,萬一哪天傳出他出生之時屋院內(nèi)紅光噴涌之類的話,那樂子可就大了。即便不至于此,但他以后是要走科舉之路的,與怪力亂神之類的東西還是離得遠一些的好。
除此之外,楊錚還有一個不能宣之于口的原由。
這世上有許多玄妙之事難究其理,但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自己的情狀與那劉半仙會有什么關(guān)系。那家伙倘若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就算不斬白蛇、創(chuàng)太平,也可坐龍虎、封真武,天下何處不能去逍遙,又何必窩在這山溝里騙些村夫愚婦。
可只有親自將這家伙踩倒,才能解除心中的羈絆,取得一份大自在。
月盈見楊錚折向天水湖東岸,便知他要做什么,不由緊張起來,輕輕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楊錚看了月盈一眼,笑道:“那劉半仙可是有功名的秀才公,我去找他請教請教,你無須擔心?!?p> 月盈聽他這樣一說,又看了看身后跟著的黑娃、栓子二人,心中方安定了些。
湖畔的水神廟初建于宋太祖建隆年間,之后幾經(jīng)戰(zhàn)亂焚毀,至本朝永樂年間方又恢復(fù)舊觀。其實水神廟只是百姓俗稱,其廟上匾額實為“惠應(yīng)廟”,因傳天水湖湖水可治愈疾病,在此求得頗為靈驗,故有“惠應(yīng)”之名。
廟前香客多為左近農(nóng)人,進香之后便去湖中取水。楊錚想起生病之時,父母每天跑到這里來進香取水為他煎藥,便也去廟里上了柱香。其所拜者并非水神,而是父母的恩義。
從廟中出來,轉(zhuǎn)向左側(cè)第二間木舍,入內(nèi)見一年約四十許的文士坐在案后,頜下生著幾縷黑須,樣貌倒還算端正。
楊錚向那人拱手道:“敢問可是劉半仙劉先生?”
那人抬眼看了他一下,道:“正是劉某。你是何人?”
楊錚道:“小子楊錚,自城里返家,特來面謝劉先生?!?p> 劉半仙“哦”了一聲,又打量楊錚幾眼,冷著臉說道:“你既然早已大好,為何到此時才來?昨日又為何縱人傷我家仆?”
楊錚道:“哎呀,劉先生誤會了,我何曾做過這等事?你那家人是被城內(nèi)捕頭所傷,根本與我無關(guān)吶!”
劉半仙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端起茶來喝了兩口。
楊錚從袖中取出一錠銀子捧在手中。劉半仙瞥見那錠銀怕有四五兩重,眼中頓時透出些異樣神采。卻見楊錚并不放下,只是捧銀在手沖他微笑。劉半仙便道:“些許小事,就不提了?!?p> 楊錚笑道:“那便好,那便好。劉先生,小子還有一事請教。昨日我見了知州老爺,因說起‘楊古井’一事,知州老爺有‘鈞巧任釣’之語。我不解此語何意,劉先生可否教我?”
門邊的月盈聽到,心中疑惑道:“二哥這是要做什么,與劉半仙拉交情么?”
“鈞巧任釣”之句出自《千字文》,說的是馬鈞與任公子的事。這些內(nèi)容月盈早就與楊錚講過,她才不信楊錚會忘了,以此請教實屬明知故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