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按血緣論,出了五服的族人,楊錚可以不管不顧,那樣他家的親族人數(shù)就會少很多。但楊家坪情況特殊,二十一戶人家他都擺不脫。現(xiàn)下大家安貧度日,倒也無甚事情。日后若楊錚發(fā)達(dá)了,可就不好說了,難保會有借他名號魚肉鄉(xiāng)里的族親。
當(dāng)然,此時考慮這個問題有些為時過早,但也不能毫無準(zhǔn)備。
楊錚的想法就是,既然擺不脫,那就提早在族內(nèi)增大自己的話語權(quán)。這可并非只看輩份,對宗族的貢獻(xiàn)才是重點。只要有足夠的話語權(quán),便可盡量約束族人,只消在族內(nèi)處置得當(dāng),外人便很難指責(zé)。
老族長與他說這些話,既是對他有所寄望,也是準(zhǔn)備扶他一把。在宗族之內(nèi),一點極為重要。能夠得到族長的肯定,自今而后,他便不再是一個小小頑童。
隨后楊正山又詢問了些“楊古井”相關(guān)之事,有些渾濁的眼中也多了些神采。
作為一個種了一輩子地的老莊稼把式,他可是太清楚這東西所能帶來的好處了。楊家坪有山間田地三百余畝,只要灌溉有保障,每畝差不多能多收一半的糧食,這可是相當(dāng)不得了的。來年甚至還可再開墾些山間田地,只消能掘出井來,便不愁收成。
楊家坪好歹還有些河邊上的水澆地,那些田地幾乎全為山地的村子,只消看到“楊古井”的功效,還能不動心么?知州老爺定然是看到了這一點,才會如此上心。
楊正山道:“午后我讓各家戶主來商量這個事,該怎么安排,到時候你跟他們說吧。”
楊錚點頭道:“好!”老族長給了機(jī)會,他當(dāng)然不會推辭。
拜別楊正山回到家中,他母親正與月盈在廚房張羅午飯,見他回來,便叫到近前問道:“錚娃,咱們用臊子面招待客人,不會怠慢了吧?那呂相公和古家少掌柜可都是見過世面的人?!?p> 楊錚見月盈和著的面團(tuán)很白,顯然用的是家中最好的精細(xì)面粉,道:“這就挺好了。古家大哥是來做事情的,沒那么多講究。呂相公是來看熱鬧的,等下就回去了?!?p> 進(jìn)到正屋,他父親正陪著古成冶、呂成亮等人說話。楊錚道:“爹,古大哥,咱們?nèi)ド缴咸镩g一趟,看一下那幾口井?!?p> 呂成亮道:“我也去?!?p> 楊錚奇道:“子明相公,你要看的也看了,怎地還跟著我們而不回去?崖翁那邊還要仰仗你分說一二呢?!?p> 呂成亮道:“我大父回來還早,左右無事,你容我多看幾眼便怎地?難不成有不傳之秘?那我自當(dāng)回避。”
楊錚笑道:“哪有的事。只要你不怕山路崎嶇崴了腳,要看就看吧。”
呂成亮也笑道:“我連華山都上去過,這又算得什么?!?p> 楊錚不知他所謂的“上去過”是上到哪一步。華山之險天下聞名,以當(dāng)下的條件,要登頂可是須冒極大風(fēng)險的,但若在山腰處轉(zhuǎn)上一圈,那也算是“上去過”。不過看這位呂相公的身板,于絕頂處論劍爭天下第一那是不用想了,但也非一般的文弱書生,之前玩“楊古井”就挺來勁的。
幾人出了門,各從院門口的騾車上取了些家什,出村向西邊山地走去,不多時到了山腳下。這里的田地,是楊家坪的先輩隨著人丁滋生陸續(xù)開墾出來的,由山腳向上延伸,均為面南的向陽之地。
像秦州這等土地比較貧瘠的地方,田地本就以中下等居多,山間之田因澆灌不便,產(chǎn)出還要更少一些。為鼓勵農(nóng)戶墾荒,而又不增加額外的糧稅負(fù)擔(dān),山間田地均以大畝計量。明制五尺為一步,以寬一步、長二百四十步為一畝。山間這些田地則是以寬一步、長三百六十步為一畝,這樣一畝地的產(chǎn)出便與河邊的田地相當(dāng)或略多。
?。≒S:明代量地尺1尺約為32.65厘米,一標(biāo)準(zhǔn)畝大約640平方米,比今制一畝略小。)
所以若“楊古井”當(dāng)真好用,農(nóng)戶便等于在山上平白多了一半的土地,哪怕官府重修“魚鱗冊”多納些糧,也還是要增收許多。
此時田間的高粱已經(jīng)收了大半,成片的高粱桿倒在地里,端頭的穗子都被割去了。只有四五戶人家的高粱仍未收完,其中便有楊錚他們家。
遠(yuǎn)遠(yuǎn)看到仍有近一半未收的自家高粱地,楊錚不禁暗自嘆息,當(dāng)此農(nóng)忙之時,家中人丁單薄的劣勢顯露無疑。只靠父母務(wù)這一大片地,確是太辛苦了。
步入田間小路,楊錚取出一大張草紙,紙下襯一塊薄木板,用炭筆勾畫田地圖形。一邊畫一邊詢問父親,將各地塊的戶主一一注明。所畫之圖不必太準(zhǔn)確,主要是確定高低之勢,以及已經(jīng)開鑿出的幾口井的位置分布。
古成冶則帶著他店中的兩個伙計,用標(biāo)好刻度的長竹竿去量井水水面到井口的深度。楊錚將這些數(shù)字也記錄在圖形上,標(biāo)于各井圖樣之旁。
呂成亮見楊錚于草紙上所寫的字跡頗為規(guī)整,不由暗暗稱奇,實難相信這是識字僅月余的蒙童所書。又見楊錚在圖上畫了些顏色較淡的曲線,一圈一圈圍著,或密或疏,除三道與梯田落階處小路相符之外,其余的線都畫在田中,并非田土之界或道路溝壑。對照著眼前的實景想了一會,便明白了,道:“你這些曲線可是用來標(biāo)識地勢高低的?”
楊錚心道,這呂相公不愧曾有神童之名,腦子還挺活絡(luò)的,道:“不錯,我把這個叫等高線?!?p> 呂成亮贊道:“好名字!雖乍一看有點亂,但用以標(biāo)識山川地貌卻很巧妙,高低起伏一眼可見。”
楊錚見他有興致,便即多說幾句,道:“若用不同顏色的線來畫,就不會顯得亂了。倘若要想畫得精確一點,還得借助些工具?,F(xiàn)在只為排布澆灌的溝渠,以目測之也就夠了。”
……
……
午飯后,族長楊正山將二十一戶的戶主都叫到打谷場議事。此時人們的心思都在地里莊稼上,對余事關(guān)注極少,因而除少數(shù)幾人外,大家并不清楚要議何事。但楊錚現(xiàn)場演示了一下“楊古井”的使用,眾人的眼睛立即就直了,隨即紛紛議論起來。
楊正山咳嗽了一聲,眾人立即安靜下來。他說道:“讓錚娃給大家說說這個事怎么弄。”
楊錚走到楊正山之側(cè),面對眾人先施一禮,隨即將事情略述一番。聽說知州要來楊家坪,眾人不由又議論起來。這也難怪,往常衙門一個差人來到鄉(xiāng)下,都是個大人物,知州老爺親自過來,也只過去大災(zāi)之后偶有幾次。
楊正山將手里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發(fā)出“奪奪”幾聲,待眾人再次安靜下來,說道:“都別吵,聽錚娃說!”
楊錚道:“知州老爺要看的,只是‘楊古井’的功效,無關(guān)其它事體。初七前后,咱們山上的麥子也種下了,到時放水澆灌,讓他看到即可。與往年不同的,只是挖些引水的溝渠?!?p> 他說著拿出一張大草紙,請眾人移步到邊上一個高粱桿堆起的垛子旁,將草紙展開,用幾根細(xì)樹枝穿透草紙插到垛子的側(cè)立面上,說道:“這是咱們山上田地的地形,這些圓圈是井的位置,都可裝‘楊古井’,但以這七個位置最合適。”說著點出那幾個位置。
這張圖是楊錚重新畫過的,未標(biāo)等高線,只以濃淡陰影標(biāo)識了地塊的高低,雖然準(zhǔn)確度更差了,卻更加直觀。農(nóng)戶雖然極少看到、用到地圖,但至少見過官府修“魚鱗冊”,而山上那片田地又是他們勞作了十幾、幾十年的地方,當(dāng)真是了如指掌,一看就明白了。
楊錚又指著圖中數(shù)道較粗的線條道:“這是我建議挖引水主渠的位置,依靠這七口井,基本可將所有田地關(guān)顧過來。具體的位置和小渠,大家商量著辦吧?!?p> 眾人一聽,便小聲議論起來,地塊相鄰的都湊到了一起。要說引水澆地,這些人可比楊錚專業(yè)多了。只不過以前山上的田地多以井水澆灌,用不到引水渠,所挖的幾道縱向溝壑,也只是汛期防澇的。
楊百牛見旁人各自議論,顏面盡是喜色,忍不住上前指著草紙上的圖說道:“錚娃,我家最上面這將近兩畝地,比這口井高不少,這可怎么辦?”
他家的田靠近山上的樹林,位于最高處,若無法享受“楊古井”之便利,就仍然要挑水澆田,自不免著急。
楊錚也指著圖道:“百牛叔,你家這塊地我早上量過,最高處只比井口高兩尺多一點。咱們只須把‘楊古井’架高一點,再從出水口引一條長一點的竹管,搭到上面這個位置,便能澆到這些地了?!?p> 楊百牛頓時高興起來,道:“那敢情好!”
眾人在桿垛前議論水渠時,有一人卻并不上心,拄著雙拐走到井旁細(xì)看那“楊古井”。這人年已五十,名叫楊根發(fā),妻子俱已過世,加上自身瘸了條腿,因被編為畸零帶管戶。
楊根發(fā)殘疾種不得地,名下田土由楊正山作主,交給本族人丁最多的兩戶耕種,收成分他三成,一個人尚吃用不完。他腿腳雖不便,卻有一雙巧手,木工、泥工、石工都能干,村中各家所用的大小木制器具,大半出自他手,
楊正山看著楊錚與一眾叔伯甚至是叔公輩的人說話,條理分別從容自若,不禁撫須微笑。見楊根發(fā)饒有興致地看著那“楊古井”,便踱了過去,道:“根發(fā),以后這‘楊古井’的保管與看護(hù),就要交給你了?!?p> 楊根發(fā)道:“叔公放心,這個我做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