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望途
次日上午,天依然是陰陰的。沒有晴朗。沒有雪。
位于商雒鎮(zhèn)中心的路安客棧已經(jīng)有百年的歷史,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三層小樓,隨著來來往往的人流踩踏,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這是鎮(zhèn)上最大的一家客棧,一層是酒家,二層三層經(jīng)營著旅店。老板是同一個人,脾氣很好,笑瞇瞇的。雖說小鎮(zhèn)不大,也不是什么交通發(fā)達之地,但是來來往往的人依然不少。單是這個上午,就熙熙攘攘地來回了十幾撥客人。
但是那位坐在靠里側(cè)窗邊的客人,從今日剛營業(yè)時便來了,只要了一壺?zé)?、一碟花生,就在那兒坐了一個上午。有時呆呆地看著窗外絡(luò)繹不絕的人群,時而盯著面前的酒壺,一副神思不寧的樣子。負(fù)責(zé)招呼的店小二觀察了他許久,也實在想不懂,奇怪著,又不好意思上前打擾,只能悶悶的,搖著腦袋,隨他去了。
那人不時地望了望柜臺邊的刻漏,滴滴答答的水聲被人群的噪雜掩蓋。當(dāng)他一次又一次地轉(zhuǎn)頭看望時,終于,午時即將到來。
他開始不安起來。
天氣也越來越冷了,天色也漸漸黯淡下來,不斷有風(fēng)通過窗子吹進來。他關(guān)上了窗,但過了一會會,他又把窗推開了一點點,露出一條縫隙。
透過鼎沸的人聲,他聽到了那刻漏的滴水聲,很冷靜,很穩(wěn)定。
此時,他能夠很清楚地看到,刻漏指向了午時。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卻沒有離開。
他的四周皆是臉上洋溢著笑容的人們,空氣中充斥著歡愉的聲音。盡管很冷,但是旁邊的人好似沒有受到冬天的侵蝕。
除了他。
店小二一直關(guān)注著他。他很奇怪,一直是一個人。一個人來,一個人喝酒,一個人想事……
午時一刻。他右邊的那一桌人離去了。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午時二刻。他右邊坐下了一對父子,孩子約莫九歲,正是玩鬧的年紀(jì),剛剛坐定,便打碎了一只碟。
午時三刻,他仿佛下定決心似的,把酒飲盡。隨后起身向小二招手,從懷里掏出一錠銀子。
“不用找了。拿去吧?!彼卣f著,轉(zhuǎn)身便掄起桌上的布包,向外走去。不在乎店小二和鄰座的人投射過來的驚訝眼神。
離開這里。他不再有一絲的猶豫。面無表情。
他終究是選擇了放下。他想。
閉著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氣。再睜開眼,天上居然開始飄雪。
難得的景象。但是沒有人出來看雪。
很冷。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自己裸露在外的雙手了。
飛身上馬?!皣}噠”的馬蹄聲在街上格外清脆。
他心如死灰般沉寂。
“蘭兄!”遠處傳來的聲音雖被風(fēng)雪吹散了,但依稀傳入了蘭璜的耳中。他停下了馬。
回身看時,卻沒有人。
他嘴角微微上揚,在心里苦笑了起來:他怎么可能這時候會來?如果真心想來,早就到了。
正要扭頭就走,眼角處卻撲捉到了街角的那一幕:一人著玄色風(fēng)衣,正策馬飛馳而來。
“王爺!”蘭璜的眸中射出兩道光芒,欣喜之情不言而喻。
那人沒有停下馬,而是超越過他。于是蘭璜勒緊韁繩,努力趕超在南宮冕的前面。
這一口氣駕馬揚鞭狂奔出商洛鎮(zhèn)十余里才止。南宮冕坐在馬上,馬兒緩緩地邁著步伐。很是悠閑的樣子。
南宮冕大氣不喘一下,反倒是蘭璜,面色早已發(fā)白。
“王……王爺果然風(fēng)采不減,蘭某佩服得緊!”蘭璜拱了拱手。
“蘭兄客氣,我早已不比當(dāng)年。若蘭兄心中有一口氣在,估計能直奔江陵吧?”南宮冕放慢了速度,又道:“讓蘭兄久等了。下山的時候遇到點情況,臨時處理了一下;又去馬行選了匹馬,有些耽擱了。抱歉?!?p> “無妨無妨,”蘭璜這才得空細細打量著眼前之人,卻開始緊張,“王爺能來,蘭某已是歡喜了。不過王爺此行,怎么沒帶行李?”
“本來也就沒什么東西,這一年又生了病,便當(dāng)了些,做了補貼?!蹦蠈m冕轉(zhuǎn)頭笑道,“不礙事,小事情而已。蘭兄也不用緊張,再怎么講,把我?guī)щx此地,您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了,不是嗎?”
蘭璜不由得笑了一下。
“寧瀟隱在江陵吧?”
“是。寧公子的確是來了?!碧m璜道。
“何家怎么樣了?都還好嗎?”
“嗯?……”
“蘭公子不是特地跑了一趟何府找來了楨楨的荷包嗎?怎么,沒見到何老先生?”
“王爺……”蘭璜驚恐地看著他,“您……您都知道?!”
南宮冕慘然一笑:“何家的表公子親自去取表妹幼時的物件自然比寧瀟隱等人去更加掩人耳目。不然你們還能怎么樣呢?寧瀟隱太了解我了。就算我有太多的不情愿,但是我的軟肋還是被戳到了。是啊,這家國之情,本來就是融在血液里的,豈是說拋棄便可拋棄的?我的矛盾,我的猶豫,正好被他抓住了?!?p> “但是,王爺,您是我們所有人的期望??!”
“我也明白你們的想法,只要我在京,朝政便不會有異動。我以為我不會再回去,”南宮冕對天長嘆,“可終究,是我內(nèi)心深處的火焰沒滅,是我的熱血未涼。寧瀟隱讓你去何府找荷包來送我,不正是想提醒我不要忘記過去嗎?但他又有什么過錯呢?他也只不過是把我的抱負(fù)喚醒了而已?!?p> “王爺……”蘭璜有點難過的樣子,“我們這樣做,考慮了年幼的小皇子,考慮了皇后娘娘,考慮了江山百姓,考慮了東涼局勢,可我們,終是沒有考慮你……”
“那又怎么樣呢?”南宮冕笑了一下,眼里卻分明是苦澀的,“犧牲一個我,能換來那么多的安寧,又有何不好呢?”
“王爺……”蘭璜很是心疼,可再怎么樣的巧舌如簧,也絲毫吐不出半個字了,嚅囁許久,也只有這一聲。
“‘王爺’二字,就是我的責(zé)任。既然你都這樣稱呼我了,我哪里還有不回去的道理?”南宮冕見他倒是深陷自責(zé)中,笑著說道。
“是我想得過于狹隘了……”
“蘭兄客氣了?!蹦蠈m冕打斷了他喋喋不休地懺悔,“我們應(yīng)該要加快速度了。還請?zhí)m兄前面帶路吧,這后頭的路我都不識了?!?p> “好?!闭f著,蘭璜便一夾腿,馬兒便在馳道上飛馳起來。
一前一后的,兩人向大路深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