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夏天還是來了,堂而皇之不慌不忙地綻放出它不可一世的真面孔,炎熱。帶著潮濕的炎熱,肆無忌憚地鉆入人的骨髓和關節(jié),長年累月就會留在一個人的血肉之軀里,酸脹疼痛就成為了司空見慣。莊之言這幾天只能心煩氣躁地在畫廊里來回踱著步,他的右手臂已經(jīng)酸痛得幾乎拿不起畫筆了。
他就想多畫幾張畫,想留下點什么,繪畫是他跟自己對話的方式,他只想把那些頭腦中的畫面毫無保留地畫下來。
可是他現(xiàn)在卻是這個樣子,他很沮喪,很無奈,他等待著長驅直入的風帶走空氣里的潮氣。
陳染來了,帶著祛濕的涼茶,還有傷濕止痛膏,既然沒有風,就讓他們自救吧。
“喝吧。這涼茶效果不錯。我是咨詢了過了,才選定的?!标惾距┼┎恍莸卣f道。
“還有這藥膏要一天一換,要不要現(xiàn)在我給你貼上。”陳染笑了笑,撕開了外包裝的塑料薄膜,拿出一片,揭去紙貼,“哪里最痛?”她問道。
莊之言用手捏了捏手臂,像是判斷哪個部位是最痛的。然后語氣篤定地指著肩膀頭說道:“這里?!?p> 陳染將藥貼撫平貼牢,說道:“這樣濕氣就可以被帶走了,貼好了?!?p> 莊之言那一刻狠狠地盯了她一眼,然后坐下來說道:“好像真的緩解了不少?!?p> “哪有那么快呀。心里作用倒是很有效果呀?!标惾菊f道。
他們隔著桌子相對而坐,好像遠在天邊卻近在眼前的想象,一個星期沒有聯(lián)系,這是兩個人近段時間最長的一次沒有聯(lián)系,她讓自己的這個星期匆匆忙忙,為的就是可以忘記點什么。以后她要延長這個時間,直到他們都活在各自的生活里,相安無事。讓他在繪畫的世界里,安靜地繪畫,成為他自己。
昨天晚上米加加打電話,一再叮囑她,“陳染,莊之言的手臂疼得難以忍受,連繪畫都成了問題,非常痛苦,蘇至謙看過他了。你應該去看看他,你不會那么狠心吧?!彼眉⒎▽﹃惾菊f道。
“好吧。”陳染痛快地答應了,不是因為米加加的激將法,而是她那句,“他連繪畫都成了問題。”這就像是向她扔過來的一枚炸彈,突然間就在陳染的心口處炸出一個大洞,她的心在流血。
這個電話打破了她的平靜,同時也打破了她的睡眠。仿佛潮濕的氣息無處不在,在她的眼前也變得霧氣蒙蒙。她披衣下床,看到梧桐樹葉紋絲不動,沒有風,濕氣就像是夾雜在空氣里一個個份子,發(fā)揮著它前所未有的威力,沿著樹葉抵達樹枝,樹干,樹根,直到整棵樹都變得含水量超越了任何的季節(jié)。這是初夏留給自然界的一個記憶。她能夠想象得到莊之言捏著右側的手臂踱步的樣子,繪畫累了,就會這樣緩解手臂的疼痛,為了積蓄力量繼續(xù)畫?,F(xiàn)在他到底是個什么程度,她還不甚知道,至于米加加說的繪畫成了問題,這是一個模糊的說法。一切等到明天就知道了。
陳染回到房間的時候,已是午夜時分,如果平時正是莊之言繪畫的時候,不知道現(xiàn)在他是不是還在繪畫,還是已經(jīng)休息。她拿起的手機,摁亮的屏幕,在即刻就能通話的時候,她還是放棄了。以她現(xiàn)在的情況,已經(jīng)不允許這個時候打電話問候了,會給對方一個錯覺。
如果馬上回到床上,一定是輾轉反側。還不如做點什么,倒了一杯水,喝掉。然后打開電腦,上網(wǎng),看無聊的信息,終究是無法安頓躁動的心。打開音響聽點什么,正好碰上Mark knopfler的《I Dug Up A Diamond》就是它好了,無可挑剔的渾厚低沉又飽含磁性的聲音與女生絕美的音色相得益彰,在夜深人靜時是一種安慰。
暫且忘記他的手臂,忘記無風的夜晚,還有她的無眠,她勸慰自己集中精力在音樂上,安靜下來。只要安靜下來,所有的事情就變得不再那么清晰,那么糾結,就讓一切的存在,存在著好了。
早上天空是陰沉的,像是延續(xù)了昨天的事態(tài)。看來大自然不會因為人的喜好而改變它們的運行軌跡,天氣依然潮濕,無風,像一個病態(tài)的人,活著是活著,就是缺少勃勃生機。
陳染打了電話,“你在畫廊,還是在家里呢?”
“嗯,在家里?!鼻f之言遲疑了一下還是接聽了電話,大概沒有想到會接到她的電話,他也在刻意不跟她聯(lián)系,除非必不可少的接觸。
“好,你等著,我馬上過去?!标惾菊f道。
“你要是忙,就不用過來了?!鼻f之言很客氣地說道。
不用問一定是蘇至謙昨天看到了他的狀況,通風報信給了米加加,然后她又告訴了陳染,一定是這樣的過程。他不禁怪自己昨天沒能忍住,疼得他連叫了幾聲,然后被迫放下畫筆,抱怨道:“這個鬼天氣,能把人打入地獄?!?p> “地獄?!碧K至謙說道,這個近乎夸張的詞匯,讓他看了看莊之言,“那么疼,上醫(yī)院好了,我們現(xiàn)在就去?!?p> “不用,都是老毛病,醫(yī)院也沒有什么好辦法。”莊之言苦澀地笑道。
“如果身邊有個人照應你一下會好一些?!碧K至謙說道。不言而喻,這句話的意思兩個人都懂得。
蘇至謙想起米加加的話,“陳染和莊之言一定有事瞞著他們,現(xiàn)在他們的狀態(tài)明顯不對,嚷嚷著結婚的人,竟然連聯(lián)系的次數(shù)都大大減少,一定是哪里出現(xiàn)了問題?!笨墒堑降资悄睦锍霈F(xiàn)了問題,他不知道真實的原因,米加加也不知道。
“好是好,但是現(xiàn)在看來是不太可能?!鼻f之言好像是自言自語,突然意識到說了什么,然后一只手托著下巴,問道:“我說了什么?”
“你說不太可能?!碧K至謙接話道。
“呵呵?!鼻f之言笑了,只是為了遮掩他的不安,擔心秘密一旦說穿就會讓他變得異常尷尬,他是一個病人,邁入死亡入口的人,獲得的是人們的憐憫和同情,盡管這出自他們的真心,他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蘇至謙從莊之言的眼神里讀到了一種信息,他說的這種不太可能,不是他的本意,是某種外在的壓力讓他被迫使然,并讓他深深的遺憾。于是他問道:“你有什么事嗎?”
“什么事,沒有,能有什么事?!鼻f之言微微笑道。
“辦畫展就是這點不好,總是覺得時間不夠用,畫完的畫也常常覺得不完美?!碧K至謙說道。
“這感覺是對的,但是現(xiàn)在畫展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莊之言輕松地說道。
“你不是要辦畫展嗎,怎么又不重要了?”蘇至謙疑惑道。
“辦畫展,作品就要達到一定的數(shù)量,當然繪畫的質量也要提升。”莊之言說道,他沉思了一會兒,又道:“我只想畫一些想畫的畫作而已?!?p> “這是真的,沒有任何的矯飾,發(fā)自內心地作畫,這也是最難的一種境界。”蘇至謙說道。
“什么都不想,至于畫得好與壞也不用在乎,只是想著繪畫就好。一旦這樣想了,就沒什么負擔了?!鼻f之言說道。
“放開手腳,大膽作畫就是這種感覺,對不對?”蘇至謙問道。
“是的,就是這種感覺。還有專心作畫,畫面才會是連貫的?!鼻f之言說道。
“專心作畫?!碧K至謙附和道。“這也是一個畫家最該恪守的?!?p> “不用那么刻意,只要手拿畫筆,嘗試著全神貫注地在畫筆上,就可以忘記周遭的一切。畫面就會如影隨形般在腦海里呈現(xiàn),然后畫下來?!鼻f之言說完后,嘗試著抬了抬右手臂,仍然是力不從心,表情上掠過的一絲惆悵。緊接著他的胃部也出現(xiàn)了不適,簡直就是火上澆油,他深深地閉上一會兒眼睛,仿佛是疲憊至極的短暫休息。
“要是累了,就休息吧。我該走了。”蘇至謙起身。
“先不要走,扶我起來?!鼻f之言說道。
“還是去醫(yī)院吧。”蘇至謙又一次說道。
“不用,我說過了不用。”莊之言的聲音含著憤怒,“對不起,我說不用。”隨后他又道歉道。他拉開抽屜拿出藥瓶,倒出幾顆藥片放入口中,喝水吞下。
“你的胃也不舒服了?”蘇至謙問道。
“好了,沒事了。你走吧。”莊之言說道,聲音里透著軟弱無力?!拔蚁胨粫??!?p> “好的,有什么事一定打電話?!碧K至謙叮囑道。
“走吧。真啰嗦?!鼻f之言很少說這類的話。
蘇至謙把這個情況第一時間告訴了米加加,然后她就很負責任地告訴了陳染。環(huán)環(huán)相扣著又到了莊之言這里,歸根結底是他這里出現(xiàn)了問題。
陳染正在猶疑著是直接站起來走呢,還是握手告別,正在思考的時候,就看到了莊之言伸過來的手臂,她只是迎接上去了,似乎這才是心隨所愿。
“我走了。有事打電話?!标惾菊f道,都是按部就班地告別的話語。
莊之言拉開了門,說實話他真想再次擁抱她,但卻忍著,看著她從眼前走過。
依然是無風的一天,門前的花草紋絲不動,像是雕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