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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生湖夢

第四章 一夜清談

兩生湖夢 蜀山臥月眠霜 3176 2018-06-06 10:47:56

  有些花葉在日間蜷縮倦怠,到了夜里反而舒展妖嬈的姿態(tài),肆意散播香氣。江蘺覺得今晚不孤山上的氣味她會記住很久。

  扶著圍欄一路小跑到朝露亭前,站定之后,她頭腦中一片空白,絞著衣袖,才發(fā)現(xiàn)自己都沒想好要說什么。

  陵越聽到屋里人的動靜,也早已轉過身來。

  他頭上束發(fā)的玉簪在暗夜中光彩溢目,淡青色的衣袖無風而輕飏,亦是靈力充沛的表現(xiàn)??±实拿嫒菰诨璋档墓饩€下顯得輪廓更深,嗓音卻是一如既往的低沉且溫柔,好像一陣暖風送入人耳中:“怎么,師妹還是被吵醒了嗎?”

  江蘺覺得,就算此刻能聽到雷聲隆隆,也不如陵越這一句話能令她渾身如觸電般戰(zhàn)栗。

  她連連搖頭,說自己并未睡下,而后她又突然想到,入夏以來總不只這一場雷雨,而此前她都睡得極為安穩(wěn),難道是陵越一直都在為她遮蔽風雨雷電?千言萬語在腦中亂成一團,最后只能支支吾吾吐出幾個字:“謝……謝謝師兄?!?p>  陵越衣袖一揮,將上空的雷電之力扯入一個光圈,猶如明月在水中浮動一般,柔和的光芒播向朝露亭,同時手中出現(xiàn)一個滿盞的酒杯,遞于江蘺,道:“師妹既然無眠,不妨與師兄共飲一杯?!?p>  江蘺小心翼翼地接過杯盞,一口下肚,喉嚨一燒,雙頰更紅。而杯中酒一盡,陵越又順手幫她斟滿了。

  總不能一直灌酒不說話吧?江蘺思來想去,總算找到一個話頭:“師兄來此飲酒時總是眉頭深鎖,不知是為何事憂心?”

  見陵越表情一怔,江蘺臉燒得更厲害,心里暗罵自己愚蠢:我這么一說,師兄豈不就知道我總偷偷看他了嗎?

  因為陵越布下的結界,風雨雷電之聲全被屏蔽在外。在這個連聲音都穿不透的封閉空間內,四周安靜得讓江蘺心慌。

  陵越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笑著反問了一句:“都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師妹難道就沒有一點煩惱的事嗎?”

  江蘺欲言又止,心想:我所煩惱的事自然就是少女懷春,怎么能讓你知道呢?還好喝得不多,要不然指不定說出什么昏話來。

  “我倒沒有特別煩心的事,只是這幾年本門弟子各奔前程日成風尚,除了杜蘅,同輩中相熟的幾位都走了。就連不久前結識的重巖師侄,也很快就會申請轉去閬仙派……”

  江蘺見陵越似聽非聽,心里又打起鼓來:看來我終究還是攪和了師兄的清靜地,他會不會以后都不來了呢?不過既然已經聊上了,我還是暫且說兩句吧,一會兒趁師兄厭煩之前,找個機會早早退下便是。

  “哦?那師妹可有什么打算?”陵越漫不經心地問道。

  江蘺十分感激陵越接話,她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我沒有什么打算,我就一直留在這兒,跟以前一樣?!?p>  陵越若有所思地看向遠方:“怎會沒有打算呢?人人都不滿于現(xiàn)狀,人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p>  江蘺聽陵越之言,覺得好像是在說自己,又好像是另有所感。她想著自己與師兄眼界高低不同,也少有共同經歷,談起天來恐怕也難免雞同鴨講。既然師兄未必有心傾聽,那自己也盡管胡說八道吧——

  “師兄說得沒錯,別說人不安于現(xiàn)狀,就連山中的草木,也是日日新,月月異。人之有別于草木者,正在于可以把握自己變化的方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墒悄?,‘變化’是一種選擇,‘不變’也是一種選擇。我的朋友們都在朝他們理想的方向變化,但是等到他們發(fā)現(xiàn)一切都變得無法逆轉、周遭再無一點往日的痕跡時,我希望他們可以看到我。我什么都不變,我還在玉浮山,保留他們用過的東西、讀過的文章,我可以做他們懷舊的憑藉……”

  陵越本看不慣時下修仙者介入朝政的風氣,而江蘺口中的“不變論”,似乎也正好契合他心中所想,于是便帶著幾分贊許地說道:“虛靜恬淡,寂寞無為,師妹年紀輕輕,竟能做到知常守常而不妄作,倒是難得?!?p>  江蘺不太習慣受到這樣的夸獎,謙道:“我只是胸無大志、不思進取而已。我還是很佩服杜蘅、重巖這樣好學樂進的有為之人的?!?p>  陵越輕嗤一聲:“他們雖樂學好進,卻不以修仙為志。”

  “他們……他們跟我一樣,很小就入山中了,那時候恐怕還沒來得及想清楚該立什么志向?!苯y斂起嬉笑的神色,淡淡地感慨道,“我想人不會從生下來就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很多人勞苦了一輩子,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而生,為何而死。所謂‘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赡苤挥凶钚疫\的人,才會在這個過程中慢慢明白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活著的意義吧?!?p>  陵越神色微動,問:“……那你的朋友們,都明白過來了嗎?”

  想到朋友的事,江蘺臉上恢復了笑意,閃亮的星眸彎成兩道月牙,說:“我倒是沒有問過他們,姑且一猜吧。比如杜蘅,她整天去那什么朝事談會,其實未必對朝局感興趣,她想做的只是證明自己。至于重巖呢,古人曾說‘幽致沖妙,難本以情,萬像遐淵,思絕根尋。自不登兩龍于云轍,騁八駿于龜途,等軒轅之訪百靈,方大禹之集會計,儒墨之說,孰使辨哉?’他雖無意于白日飛升,但遍覽六合勝景,一窺宇宙奧妙,‘登天游霧,撓挑無極’,則非修道不可得也。請恕江蘺妄斷——”江蘺頓了頓,看了一眼陵越的反應,壯了壯膽繼續(xù)說道,“除了修仙,師兄也必另有所求,否則何至于一個人在這里喝悶酒呢?”

  說了半天,江蘺竟把話題繞回了陵越“眉頭深鎖”的原因,這實在讓陵越不能不感慨眼前人心思之靈巧通透,他苦笑一聲,回答道:“師妹所料不差,師兄確實有自己想做的事?!?p>  江蘺覺得自己唐突,不敢得意,急忙說:“憂來無方,便是愁緒滿懷,也未必能舉而示人。師兄不好說的事,師妹不想探聽。我再干一杯?!闭f罷仰頭一飲而盡,卻發(fā)現(xiàn)杯中物非酒。原來陵越不知江蘺酒量深淺,第二次為她“斟酒”時,便已換作茶水。江蘺又驚又喜,望向陵越羞澀一笑,以示感激。

  陵越心神一蕩,也干了一杯,道:“自得其得、自適其適便好,我等雖各有所求,但師妹也無需羨慕佩服。對了,明日靜篤班的弟子有一場考試,師妹會去閱卷嗎?”

  江蘺從懷中取出青綠色的絲帕,在唇邊印了印,回答道:“明天我就不去了,參考的弟子中有重巖,他的文章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不太適合參與評分?!?,說實在的,論文章,他寫得比我好多了?!?p>  在仙箓司幫陵越謄寫辭章時,為免長發(fā)垂落、遮擋視線,她常用這塊絲帕將頭發(fā)斜斜地束在一側。其實這絲帕的色澤已有些陳舊了,只因是幼時母親留給她的東西,江蘺才一直將之帶在身邊。也為了搭配絲帕的顏色,她平日里總是穿綠衣居多。

  陵越聽到江蘺這番說法,倒有些好奇,問:“哦?青木長老的弟子一向深居簡出,說真的,師妹肯來仙箓司幫忙,我還有幾分意外。只是不知師妹何以與重巖這般相熟?”

  “相熟?”江蘺心想,陵越該不會覺得自己跟重巖有什么曖昧關系吧?還是小心回答為好:“師兄可記得明玉?”

  陵越點頭:“自然記得?!?p>  江蘺接著說道:“明玉行走江湖,不僅自己多有著述,還兼攬收天下妙文,每月編成一冊,名為《大象報》。據(jù)說其中最精彩的幾篇,都是出自本門一個叫重巖的弟子之手。明玉欣賞他文章錦繡,所以遙遙引薦,拜托我和杜蘅多關照這位師侄?!?p>  陵越笑道:“重巖天分不差,是可造之材。不過,他父親是蜀中要員,想結交他的弟子不在少數(shù),何須你們姐妹關照?我聽你們平時管他叫什么..‘臭蟲’?想必他沒少受你們欺負吧?!?p>  發(fā)現(xiàn)自己稱人綽號的“丑行”被陵越知曉,江蘺趕緊耍賴似地辯解道:“哎呀師兄,我們才沒有欺負他。要不是重巖先管明玉叫‘香包’,我們也不想嘲笑他身上那股難聞的香粉味兒啊?!?p>  陵越哈哈一笑,道:“他身上的味道好不好聞,無關緊要。但是以香草助益修行,是你的本業(yè)。不孤山,又是你的居處。師妹以后在此,無需因顧忌為兄而用內力壓制香氣?!?p>  江蘺聽言,既為陵越不嫌棄她身上的氣味開心,又為一句“為兄”而感到不是滋味,心道:“為兄?師兄就是師兄,為什么要自稱‘為兄’?你又不真是我兄長?!?p>  ……

  不孤山四圍風高雨急,反襯得朝露亭中更加暖意融融。茶酒相伴,也不知是誰先醉去。

  注:“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語出《莊子·齊物論》,可譯為“我與外物相耗相殺,同時亦如騎馬般不停蹄地奔向生命的終驛,想停也停不下來。累死累活一輩子,總是不見成功。勞瘁疲憊不堪,也不知哪里才是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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