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轉(zhuǎn)念又想:返魂丹的功效可以助長內(nèi)力,祛除百邪,瓔珞表妹曾經(jīng)服用,我剛才也吃過一粒,論理縱然沒有益處,也不會有害處,他們怎會變得這般模樣?
仔細(xì)一想,寧無缺又忽然領(lǐng)悟,暗道:必是“迷魂毒水”之毒,已經(jīng)深深滲入他們的大腦,此時藥力順行,他們不知不覺用本身潛在的內(nèi)力反抗藥力,才會變得這么難過。
于是,他驕指如戟,又點了兩人的“睡穴”。
覺景方丈和破浪道長同時吐出一口長氣,體內(nèi)真氣消散,人也沉沉睡去。
內(nèi)抗之力一散,呼吸也漸漸趨于均勻,臉色轉(zhuǎn)白,但額上溢出的淡紅色血汗,卻仍然還在冒出。
寧無缺把“子母劍”馬夢真也從草堆里搬出來,三個昏睡的人平放在一起,耐心地替覺景方丈和破浪道長拭著血汗,靜觀變化。
這時候,他不期然又想到君念,她一見到自己就怫然離開,會到什么地方去呢?要是她仍然擺脫不開杜絕,會不會真的助他到棠湖山去加害落鳳頭陀公孫問?
一想到這里,他冷不丁打了個寒戰(zhàn),喃喃自語道:“我不能忽略了這一點,君念師妹任性偏激,要是果真幫助杜絕惹出什么滔天大禍來,那時,我將百死莫贖了?!?p> 但,在沒有救醒覺景方丈和破浪道長之前,他實在無法分身趕往棠湖山去,一時之差,說不定就會遺恨終生,這叫他怎么辦才好?
正在心急時,“子母劍”馬夢真忽然輕輕呻吟了一聲,身子扭動了幾下,仿佛就要清醒過來。
寧無缺心中一動,暗道:這位馬姑娘與我也有芥蒂,等她清醒過來,勢必要費許多口舌解釋,我何不留字略作說明,請她照顧覺景方丈和破浪道長,正好趁機抽身,去追趕君念師妹,一舉三得,何樂而不為?
主意打定,寧無缺卻又想到身邊并無只筆可用,既然留字說明,必須把覺景方丈等中毒經(jīng)過,以及自己在船中認(rèn)錯了人所發(fā)生的誤會,簡略地告訴馬夢真,單只這兩件事,已經(jīng)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的。
他思忖了一會,便往林中搬來一塊大青石,默運指力,以指代筆,在青石上刻字。
落指沙沙有聲,寧無缺只覺內(nèi)力如泉翻涌,汩汩不休,指尖劃過石面,碎屑紛落,頃刻間,已刻下約莫百字,竟然絲毫不覺吃力和疲憊。
留字完畢,寧無缺站起來長長噓了一口氣,低頭望了望沉迷未醒的少林高僧和青城掌教,見他們血汗已歇,氣息漸漸正常,顯見藥力已行開。
他沒能親眼見證少林、武當(dāng)兩派掌門人恢復(fù)本性后的情景,未免略感遺憾,但勢難久候,只得將大石移到馬夢真的身邊,又取出一?!胺祷甑ぁ?,喂進(jìn)她的口中,以作報酬,做完這些事,他長嘆一聲,飛步穿林而去。
林外是一片田畝,小道盡頭,疏落落有幾戶人家,這時天色初明,村落里已有繚繞的炊煙升起。
寧無缺這才想起肚里略有饑意,但此時心急趕路,只得暫時忍耐住,甩開大步,直奔棠湖山。
一路上,不時打聽,鄉(xiāng)人異口同聲,的確有一男一女向鄂北去了,女的年歲輕輕,男的斷了一條手臂。
寧無缺得知消息,心驚不已,越發(fā)晝夜兼程,片刻不敢耽誤。
因為他知道落鳳頭陀功力全失,棠湖山只有“袖手鬼醫(yī)”柳寒卿夫婦,萬萬不是君念師妹的敵手,何況其中還有一個狡詐陰險的杜絕。
一路狂奔,第三天,寧無缺一早便到了棠湖山。
他遙望峰頂,積雪已融,回憶落鳳頭陀初次攜他上山醫(yī)治,那份古道熱腸,何等可敬可佩,不想自己身受厚恩,這些日子來,一事未成,反而將災(zāi)禍惹到棠湖山來了,杜絕只要損傷了棠湖山一草一木,對他來說,也將悔恨終生了。
寧無缺毫不遲疑,飛步登山,途中留神一看,卻看不出有任何異樣,整個棠湖山像沉睡在甜夢中,連一絲動靜也沒有。
一陣急奔,遠(yuǎn)遠(yuǎn)已望見“袖手鬼醫(yī)”柳寒卿那棟孤零零的茅屋。
屋前一片沉寂,門扉緊閉,寂無人聲。
寧無缺在屋前的草坪上停下腳步,忽然心想到這情形,竟有些和他由太行山返家時的景況很相似。
他猛地一怔,突然從心底生出一陣不祥之感,腦中飛轉(zhuǎn),愕道:難道我來得太晚了么?
片刻之間,寧無缺仿佛從火熱的熔爐跌進(jìn)了冰窖,神情一呆,忽然又像從冰窖跳進(jìn)了火爐,渾身熱血一齊沸騰起來,拔腿直向茅屋奔去,同時高聲叫道:“柳老前輩,柳老前輩……”
呼喊聲中,人已奔到門口,迫不及待地舉手一掌,劈開了房門,一頭沖了進(jìn)去。
茅屋里黑沉沉的,伸手不見五指,寧無缺前腳才踏過門檻,忽聽有人“嘿”地吐氣開聲,一股陰風(fēng),當(dāng)頭卷到。
寧無缺腳下一滑,左掌順勢一翻一撥,那劈來的勁風(fēng)吃他拔得由身側(cè)掠過,撞在木門上,“砰”一聲,木門閉合,屋中,更黑得可怕。
寧無缺錯掌當(dāng)胸,沉聲問道:“是誰?”
數(shù)尺外,一個冷冰冰的聲音也在同時喝問:“你又是誰?”
那人一出聲,寧無缺一顆心頓時落地,驚喜地叫道:“請問是柳老前輩么?您老人家沒有事吧?”
柳寒卿一動不動端坐在一張竹椅上,眼中閃射著既驚又詫的光芒,沒回他的話,反問道:“你是寧無缺?”
寧無缺忙道:“晚輩正是寧無缺……”
不料話聲未畢,柳寒卿忽然大喝道:“畜生!你還有臉到棠湖山來嗎?”呼地一掌,又劈了過來。
寧無缺連忙側(cè)身一閃,問道:“老前輩,莫非此地出了什么意外?”
柳寒卿氣急敗壞,喘息不定,好一會才冷冷說道:“你……你且看看這是什么?”
寧無缺大驚,疾退一步,拉開木門,借著門外的透進(jìn)來的一縷亮光,這才發(fā)現(xiàn)茅屋中竟不是從前的樣子。
左邊屋角,扎著一張簡陋的靈案,素幡白帷,供著神位,案后停放著一具烏黑棺木,寒氣幽幽,充滿凄涼陰森之氣。
寧無缺一見棺木,喉頭一股熱血,險些沖出口外,顫抖著喃喃道:“是……是公孫……公孫恩……恩公……?”
柳寒卿“呸”地啐了一口濃痰,冷笑道:“如果是那酒肉和尚,那倒好了?!?p> 寧無缺聽得一怔,忙移步到靈前,一望那牌位上竟寫著“亡妻趙氏蘭英之靈位?!?p> 他又是一怔,趕忙跪了下去,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方才驚問道:“老人家素來健朗,怎會突然仙逝了呢?”
柳寒卿眼中熱淚盈盈,臉上卻仍然一片冷漠,緩緩道:“再健朗的人,能經(jīng)得住內(nèi)家掌力在命門穴上狠拍一掌嗎?”
寧無缺駭然道:“這么說,她老人家竟是被人打傷,造成致命的么?”
柳寒卿冷冷道:“不是打傷致死,難道是她自己活得不耐煩了?”
寧無缺越來越驚詫,又問:“這是怎么一回事?老前輩能否為晚輩賜告一二?”
柳寒卿冷峻道:“你自己的事,還須人家再告訴你?”
寧無缺大感愕然,屈膝跪下,道:“晚輩確實不知此事原委,如有虛言,天打五雷轟?!?p> 柳寒卿深深嘆息一聲,冷冷道:“或許你不知經(jīng)過,但此事卻因你而起,如果沒有你中毒求醫(yī),老夫何至于結(jié)下仇人?唉!這都是酒肉和尚害苦了我……”
寧無缺哀求道:“老前輩請將詳情賜告,如果真是晚輩罪孽,招致禍害,晚輩愿粉身碎骨,報償恩公老前輩。”
柳寒卿冷冷一哼,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
寧無缺道:“晚輩承蒙厚恩,保全殘命,離開棠湖山,一直為父母疑案奔走江湖,決不知棠湖山竟然發(fā)生了慘變?!?p> 柳寒卿道:“那么,你如此氣急敗壞地跑回到棠湖山來,為的是什么?”
寧無缺道:“晚輩因邂逅落鳳老前輩叛徒杜絕,得悉他正蠱惑一位武功極高的女孩子,結(jié)伴趕來棠湖山,欲對公孫老前輩不利,是以晝夜兼程趕回,共謀抵御妙策?!?p> 柳寒卿臉色一變,問道:“那女孩子是什么人?”
寧無缺道:“說來一言難盡,她本是晚輩一位尊長門下,算起來應(yīng)該是晚輩的師妹,但她一向隱居深山,不諳世故,最近因為一點誤會負(fù)氣高山,以致被杜絕花言巧語所蒙蔽……”
柳寒卿突然凄聲大笑,道:“好!好!你給我這棠湖山招惹來的麻煩還太嫌少了?老婆子賠了一條性命,說不得我也跟著要搭上一條命,這就是我救你的代價,這就是我破例醫(yī)治你的報應(yīng)!”
說罷,又大聲狂笑不止,神情竟是十分激動與悲憤。
寧無缺心中好生難過,卻又無法解釋,含淚,靜等他狂笑完畢之后,方才怯生生道:“晚輩自知罪孽深重,無端連累老前輩清修福地,只求賜告詳情,終將舍身成仁,報以贖罪。”
柳寒卿怒目一張,厲聲道:“你能報償?shù)昧嗣矗坷掀抛右粭l性命和老夫畢生心血,毀于一旦,你有幾條命?還敢說報償?shù)脑挘俊?p> 寧無缺被他責(zé)得無話可說,只得默默垂首,含淚承受。
柳寒卿吼了一陣,氣也消了大半,忽又長嘆一聲,幽幽說道:“自從你傷愈,離開棠湖山后,酒肉和尚調(diào)息了數(shù)月,武功雖失,精神已漸漸恢復(fù),便整天吵鬧著要下山,我因他闖蕩江湖多年,仇家肯定很多,怕他一旦遭遇冤家,難以應(yīng)付,所以堅持留他在此長住,每日好酒好菜,苦苦相勸,為了這件事,他和我日夜?fàn)幊常瑤缀鯖]有寧日!后來,我實在拗他不過,只得答應(yīng)親自陪他下山,出去游玩些時日,好讓他散散心,解解悶,收拾好了行裝,我們兩人便一同前往南陽府閑逛了半個月,誰知盡興歸來,山上已遭了慘變……”
寧無缺心頭一緊,怔怔傾聽著,不敢出聲打岔。
過了一會,卻見柳寒卿冷漠的臉上,緩緩淌下兩行晶瑩的淚水,流過面頰,悄然滴落在襟前。
柳寒卿素以冷傲孤僻著名,此時緬懷悲劇,竟然悄悄流下辛酸的淚水,寧無缺猜想那所謂“慘變”,必然真正傷透他的心,忍不住哽咽問道:“就是那時,老婆婆遭了惡賊的毒手么?”
柳寒卿突然神色一振,臉上又恢復(fù)冷漠之色,恨恨道:“豈止她一條老命,連老夫數(shù)十年踏遍天下名川大山,費盡千辛萬苦搜集的滿屋奇藥異草,都被毀去,我活了幾十年,一夜之間,只剩下孤零零一個人,其他的,什么也沒有了……”
“那,恩公公孫老前輩呢,他沒去尋仇?”
柳寒卿仍舊不露出絲毫詫異,冷笑道:“他一身武功全失,如果真的去尋人家霉氣,也不過枉送性命,于事何補?”
寧無缺急道:“敢問他老人家已經(jīng)去了多久?”
柳寒卿道:“大約已有三四天?!?p> 寧無缺跺腳,道:“這么說,晚輩勢必立刻趕去追他老人家不可,但是,這兒…唉……”
忽然心念一動,忙道:“老前輩,您老人家在此地已無留戀,何不請隨晚輩立刻離開棠湖山,一同去追落鳳老前輩?”
柳寒卿滿面不悅之色,道:“你說得倒輕松,老夫隱居此地二十余年,一草一木,莫不親手栽植,如今老婆子尸骨未寒,你卻勸我離家出走?”
寧無缺道:“不!晚輩絕沒有這個意思,只是落鳳老前輩孤身赴險,必須勸阻,而杜絕近日定然要尋到此地來,如果見不到落鳳老前輩,只怕會對您老人家不利?!?p> 柳寒卿聽了,冷笑不止,道:“他如果要來,盡可由他,老夫孑然一身,難道還怕他不成?”
寧無缺見他固執(zhí)不從,心中焦急,然而思忖半晌,卻又無法勸他,落鳳頭陀已離開棠湖山數(shù)日,如果任他去到洗心殿總壇,以他一個失去武功的人,那后果實在不堪設(shè)想……
他雙手互搓,低頭沉吟,始終想不出一條兩全之策,既不能棄落鳳頭陀生死不顧,又不敢就這樣讓柳寒卿留在棠湖山,等待杜絕的屠戮。
他只恨自己只有一個身子,偏偏一連串發(fā)生的事故,處處都需要他去解決,處處又都是那么刻不容緩……
尋思無計,寧無缺因而又問道:“您老人家枯守破屋,莫非就這樣長伴靈樞,永遠(yuǎn)不再離開了?”
柳寒卿不耐煩地叱道:“老夫隱跡山林,自然準(zhǔn)備老死山中,你問這話什么意思?”
寧無缺道:“晚輩思念落鳳老前輩安危,想要趕赴湖境,一則阻止他老人家,二則設(shè)法往洗心殿總壇,為你老人家報復(fù)血仇,可是,卻不放心讓你老人家獨自留在此地?!?p> 柳寒卿冷哼了兩聲,索性連話也懶得回答,冷冷閉上眼睛,狀似老僧入定。
這情形,自然是表示他已有不愿離開棠湖山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