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黎明
漫長的黑夜過后，就是黎明。
朱六已經(jīng)不知道多少個晚上沒有睡過好覺了。對未來的恐懼，對同行者的警惕，對狗剩兒的擔憂，都深深折磨著他。
但是昨晚在蘇州城西郊的窩棚內(nèi)，朱六第一次睡了一個好覺，當他醒來的時候。正好看到第一縷晨曦照耀在蘇州城胥門的城樓上。。
那道光越過蘇州城高高的城墻，穿過窩棚的縫隙，照耀在狗剩兒的額頭。朱六感覺生命之光又重新燃起。
狗剩兒這個名字取得好，賤名好養(yǎng)活。多少艱難險阻他都熬過來了。這孩子在逃難的路上受了驚嚇，一直都不愛說話。最近才慢慢活潑起來，昨天晚上，狗剩兒拉著朱六的衣袖問：“姆媽呢？”
朱六答不上來。
“阿姊呢？”
朱六還是答不上來?？蓱z的小七，在大災(zāi)大難中或許……
不，她一定活下去了。朱六心想，我跟狗剩兒都活下來了，小七一定也在某個地方好好的活著。
于是朱六抱住狗剩兒，像孩子他媽過去常做的那樣，輕聲哼著意義不明的兒歌，拍打著狗剩兒的脊背，跟他一起沉沉睡去。
黎明到來，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今天的任務(wù)是農(nóng)田清淤，這可是一項大工程，劉大人說他要親自帶隊。朱六很佩服劉大人，他雖然年紀輕，為人輕浮，可是做事雷厲風(fēng)行，最重要的是說話算話。每個人該干多少活，拿多少工錢，全都清清楚楚，一文都不會少。他官職雖小，可是蘇州城里的大官們似乎都很怕他。
跟著劉大人，朱六就很有干勁。
朱六到粥棚領(lǐng)了稀粥喂飽狗剩兒，再把他送到保育院。
狗剩兒揪住他的衣角好一會兒，又乖乖放開了。
“阿爹，今天還有沒有炊餅吃？”
“有的，爹爹放工后帶給你?！敝炝χ肥旱念^，昨天他出力多，劉大人額外獎了一塊炊餅。今天只要肯賣力氣，就一定還會有的。
朱六告別狗剩兒，又去粥棚處領(lǐng)了一天的干糧，跟其他壯勞力排好隊伍，安靜地等著劉大人到來。
天沒全亮，劉大人就帶著幾個隨身衙役來了。他一點都沒有官架子，手里拿著米糖邊走邊吃，還會跟認識的人打招呼。經(jīng)過朱六面前時，劉大人還捶了下朱六的胸口：“昨天很拼命啊，悠著點。喏，下工了帶點米糖給那你那猴崽子吃。把你娃養(yǎng)胖一點?！?p> 朱六憨笑著接了。這劉大人雖然長得丑，心真善。
“今天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劉大人說話總是不著調(diào)，“蘇州城里那幫王八官不知道吃錯了什么藥，居然還主動給咱們送白面跟豬肉，粥棚已經(jīng)在料理了。今天干完活咱們就能開葷咯！”
“吼！”一聽有肉吃，勞動隊伍都沸騰了。
劉大人右臂一甩：“出發(fā)！”
一百多號人就跟著他風(fēng)風(fēng)火火往西邊走去，走了約莫三里地，就到了一座小山的山腳，這里大片的農(nóng)田都被水淹過，糧食基本絕收。而且田壟都被滿溢的渠水沖垮，田里一片狼藉。
眾人也不用劉大人招呼，自覺分好地方，熱火朝天地干了起來。
劉大人比較嬌貴，走在路上崴到了腳，就找了一塊大石頭坐著，一個姓章的小衙役給他按腿。
朱六看著郁郁蔥蔥的小山，山上好像還有好多飛鳥在盤旋。朱六突然有種不好的感覺。
他猶豫著是不是應(yīng)該跟劉大人說，那個正在給劉大人捶腿的衙役突然就倒下了。
“嘣！”
弓弦的震動聲打破了山腳的寧靜。小山上嘩啦啦地飛出漫天的麻雀。
所有人都愣住了，有人看清那衙役后腦勺震蕩著的羽箭，發(fā)出了驚恐的叫聲。
山上的密林中，瞬間冒出百十個衣衫襤褸的人，嚎叫著向山下沖來。
他們面目黧黑，身材精瘦，就像一匹匹餓狼。
領(lǐng)頭那人半邊臉孔都是猙獰的傷疤，看上去就像林中沖出來的惡鬼！
“殺狗官，殺狗官！”
“誰護著狗官一起殺！”
勞力們瞬間就亂了，有人奪路而逃，有人呆若木雞，只有小部分人像朱六和劉大人身邊的衙役一樣，操起手中的鋤頭聚攏在劉大人身邊。
“嘣！”
又是一個衙役應(yīng)聲而倒，這回羽箭直接從穿透了他的左右太陽穴，年輕的衙役死不瞑目。
劉大人俯身晃了地上的衙役幾下，一抬頭，雙眼血紅：“王八蛋，小章他才十八歲！老趙他媳婦剛生了孩子。老子說過要帶他們吃香的喝辣的，就被射死了！”
劉大人身邊的其他衙役立刻拉住他：“大人，快跑吧，是盜賊！”
卻見劉大人眼中的血色迅速消退，他咬牙道：“我看這些賊寇是沖著我來的，你們快跑！”
朱六蹲到劉大人面前，急道：“大人快上來，我背你跑?！?p> 沒想到劉大人猛地推了他一把：“還敢往我跟前湊不要命了？我不一定會死。想想你的猴兒！快跑，去城里搬救兵！”
朱六聞言渾身一震，站起來拔腿就跑。
是啊，我不能死，我死了狗剩兒怎么辦？
他奪路狂奔越跑越快。
身后無數(shù)慘叫聲傳來，他也不敢回頭，就這么一路跑到了蘇州城外，離難民營數(shù)十米。追擊的賊寇尚有數(shù)百米。
朱六用盡全身力氣大喊：“有賊寇?。 ?p> 難民營中瞬間炸開了窩，男人們大都分散出去勞動了，剩下的本來就是老弱婦孺。乍一聽有賊寇，全都慌了神。
朱六邊跑邊沖胥門守軍大喊：“官爺，有賊寇，劉大人被他們捉走了，快開城門救救我們！”
也不知道城墻上的守軍是不是聽到了他的呼救。
胥門厚重的城門緩緩打開，兩排披堅執(zhí)銳的甲士默默地走了出來。
他們沉默地可怕，當先幾位騎著馬，還拿著火把。
而胥門的城墻上，也瞬間出現(xiàn)了成排的弓箭手。
許多難民瘋狂地向城門涌去。
而日前在魏縣城墻下的那一幕又浮現(xiàn)在朱六的腦海中。他心中不安的情緒瞬間爆炸。
朱六止住奔向城門的腳步，沖向臨時搭建的保育院。
不，不，狗剩兒，我的兒。
“殺賊寇??！”
胥門門洞中突然傳來一聲霹靂般的吶喊，城墻上頓時箭如雨下。
幾個騎兵縱馬沖出城門，就跟重型坦克一樣碾過人群，舉著火把見房子就點。
蘇州城胥門外瞬間成為了修羅地獄。
無數(shù)男女老幼凄厲哀嚎著，到處都是飛濺的血漿。
那些好不容易從賊寇的追擊下幸存的勞力們?nèi)集偪窳恕?p> “錯了，錯了！我們不是賊寇啊！賊寇還在我們身后！”
回答他們的是無情的箭雨和騎兵的鐵蹄。
朱六踉蹌著摔倒，他絕望地看到幾十米外，保育院也被熊熊大火吞沒了。
二黑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他架起朱六就跑：“沒了，什么都沒了兄弟。我看到狗剩兒被射死了?？炫?，留著命要緊！”
狗剩兒，死了？
天已經(jīng)透亮，在火光的映照下，現(xiàn)在猶如正午時分。而朱六的眼中，已經(jīng)全都是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