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就算不是全部

　　一個中氣十足的女聲透過窗戶闖進來，震撼所有人的耳膜。

　　“金正宇，吃飯啦！”

　　“金正宇，我叫你吃飯啦！”

　　“金正宇，說了讓你回家吃飯?！?p>　　女人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撕裂一樣喊著。金正宇簡直能夠想象到一身豹紋的媽媽扶著門邊的紅磚，十分不耐煩伸著脖子張望，又不得不小跑著回廚房查看湯鍋的樣子。

　　“若黎啊，回家吃飯了！”

　　“井善，吃飯吧?！?p>　　媽媽們的聲音每次都像商量好一樣此起彼伏的響起，房間內的幾個人面面相覷，丟下手里的游戲機或漫畫書，爬起身穿好鞋子就往外走。白澤正好拿著兩瓶牛奶呆呆杵在門口，伙伴們從他旁邊經(jīng)過，高鼎和唐若黎毫不客氣地抽走了牛奶瓶。

　　“我們走啦！”

　　“明天見喲?！?p>　　白澤望著空蕩蕩的臥室，肩膀垮了下來，小小年紀卻老氣橫秋嘆一口氣，站了半晌沒動。

　　“都走了?！?p>　　那里剛才還是熱熱鬧鬧?，F(xiàn)在卻像是自己太過于孤獨的一場幻覺。

　　白路言走過來，雙手揣在褲兜里，靠在門邊，默默看兒子一眼，跟著無聲嘆一口氣說：“兒子，我們也吃飯吧！”

　　白澤雙手交握，再看了一眼被幾個伙伴撥亂的五子棋，轉身跟了出去。

　　桌上的飯菜很簡單，但葷素搭配合理，可以想見父親的用心。

　　“吃吧！”白路言習慣性把第一筷子菜夾進兒子的碗中。

　　被召喚的孩子們你推我一下，我擠你一下，跑出白家的大門。

　　路旁堆砌的水泥臺，一個個普通的灰色瓦盆里幾朵小雛菊迎風飄搖，內心也向往著和他們一樣快樂與自由。

　　每周一到周五，孩子們去上小學，老公們去上班之后，幾個家庭主婦就端著菜簍子聚在金家門口的臺階上聊天。

　　女人們背后的水泥墻上全是來來往往小孩子用粉筆胡糟糟寫下的名字——

　　白澤

　　唐若黎

　　金正宇

　　吳井善

　　高鼎

　　歪歪斜斜，一個比一個的字丑，尤其是“黎”和“鼎”，缺胳膊少腿。

　　兩個大一點的孩子留下的印記有所不同。

　　金林峰畫了戴紅帽子的超級馬里奧，唐若溪畫了《美少女戰(zhàn)士》中的月野兔——Plus版本，手正正指著馬里奧，一行字大大的——我要代替月亮消滅你。

　　金林峰不敢明著反抗，只能偷摸在下邊兒加上兩個幼稚的小字——反彈。

　　“井善回家說你家正宇又考了個雙百分，大姐你可高興壞了吧？”連秀智一邊說話一邊手腳麻利地給土豆去皮。

　　胡京花也跟著湊熱鬧：“哎喲，你們倆的小子可都厲害，我那若黎丫頭也這么棒就阿彌陀佛了?！?p>　　“我們若黎哪點差了？聰明又懂事，長得又好看?！边B秀智把削好的土豆放進清水盆，繼續(xù)說道：“聽說前兩天正宇和鼎子一起揍了個高年級的小胖子，井善這孩子也動了手，被罰站了一下午呢！大姐，你說這三個小子是不是皮癢癢？”

　　羅仙蘭一貫不茍言笑，三角眼涌動著莫名的情緒。

　　兒子啊，媽媽什么都想知道。以后這些事你能親口告訴媽媽嗎?

　　你知道媽媽多么羨慕井善媽媽，井善回家什么都說。像你這么大的孩子，不正是無所隱瞞的年紀嗎？

　　就算不是全部，你考慮一下說幾樣，哪怕無關緊要媽媽都想聽。媽媽跟阿姨們在一起都不好意思了，知道嗎？

　　胡京花體察大姐的心情，笑著拍拍對方的手，說：“別著急，都還只是孩子呢！”

　　“他們兩兄弟一點都不一樣，也不知道像誰?！绷_仙蘭話音剛落，向來沒正行的丈夫金三忠從街角笑嘻嘻出現(xiàn)了。手里提溜著一塊豬肉，嘴里哼著拿手歌曲《三百六十五個祝?！?，看到自己的老婆在前方盤腿坐著，趕緊湊上去更大聲地唱著：“時間每天轉了一千四百四十圈，我的心每天都藏著一千四百四十多個思念……”

　　男人一身襯衫西褲皺皺巴巴，腳上灰色涼鞋少了一只，光著的腳丫子偶爾硌到石頭疼得跳兩步，但并沒有影響到他精神的八字胡下彎彎的嘴角。

　　羅仙蘭簡直沒眼看，語氣惡劣問道:“還有一只鞋子呢？”

　　金三忠搖搖頭誓死絕不告訴任何人，但這任何人不包括老婆。

　　原來上公廁的時候一只肥碩的老鼠從門洞飛躥而來，被站半道上的他恰恰攔住，一人一鼠無語對視幾秒鐘。他惡趣味脫下一只拖鞋狠狠扔過去，老鼠沒砸到，砸進茅坑里。

　　胡京花和連秀智忍不住哈哈大笑，金三忠也不以為意跟著沒心沒肺地笑，被老婆拿著一把芹菜一路抽著頭抱頭鼠竄。

　　“這下自己成老鼠了?！?p>　　連秀智笑著笑著，突然落寞隱現(xiàn)。

　　“秀智啊，你還年輕，合適就再找一個吧！一個人，總有很難支撐的時候?！焙┗戳丝磁舜蛄藗€小補丁的襯衫和她臉上不符合實際年齡的滄桑，忍不住真情實意規(guī)勸著。

　　“算了算了，我不想井善難受。為了他的感受，我可以永遠不再婚?！?p>　　話語里斬釘截鐵。

　　白天的話雖然擺在那兒，但夜深人靜時有多難過只有連秀智一個人心里清楚。

　　燈泡要自己換、煤球要自己搬、孩子生病再晚自己背著求醫(yī)問藥……雖然看起來都是瑣碎的小事，但沒有強大的心臟真的承受不來。

　　“你要帶井善就不能再婚，不然我孫子遭了別人虐待怎么辦？”丈夫離開人世時，強勢的婆婆如是說。她看著可愛的兒子，到底是不忍心一走了之，這一不忍，就是這么多年過去了。

　　一個鄉(xiāng)下婦女，怎么熬過的呢？撿過垃圾桶里的塑料瓶，寒冬臘月天去幫人洗衣服，澡堂里搓過地板……一分一分的攢錢，終于讓兒子的學業(yè)走上正軌。

　　要不是后來碰上了好心的金家夫婦，無償借了自己的三間老房子給她住，生活可能比現(xiàn)在正擁有的更難。

　　每次想到這些，連秀智鼻子也會莫名一酸，平時總是樂呵呵的女人也會掉下忍了好久的眼淚。

　　當初的決定對嗎？

　　想那么多干嘛？還是想一想怎么給兒子改善一下飲食吧！大姐可給了好大一塊雞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