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別躺著,去擦桌子啊?!憋垟偫习逵袣鉄o力地喊著,腦袋往后一仰陷入冰涼,發(fā)出一陣舒爽的呻吟。
“讓-我-歇-會。”盧西安竭盡全力地擠出這四個字,更沒力氣起身了。涼席上仿佛裝了強力磁鐵,吸附著他的每一寸皮膚。電風(fēng)扇開到最大功率,風(fēng)力所到之處已是他所有活動范圍。
老板娘平躺在水床上,享受著全飯攤的最高待遇。肥胖的身軀上鋪滿了冰袋,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全身扭傷了,呼嚕聲震撼地蓋過風(fēng)扇的轉(zhuǎn)聲,更添燥熱。
大街上鮮有動靜,連蟬都被烤地聲線彎曲。偶爾有幾片樹葉耐不住高溫零落,黏在發(fā)燙的地表上,風(fēng)都鏟不動。整個世界化做一屜巨大的蒸籠,地面蒸起隱約的熱浪,層層迭起扭動著遠(yuǎn)方的地平線。驕陽火辣,恨不得連自己都烤熟——盡管它已經(jīng)熟透全球了。
“老板,有水沒?”一個壯漢伏在門口的冰柜上,看起來熱壞了。沒等老板回答,一把推開了冰柜門翻找出一根雪糕,迫不及待地啃了起來。
飯攤老板勉強抬起惺忪的眼皮,從干澀的喉嚨里擠出一個字。
“有?!彼吡缩叩厣系谋R西安。
“去,順便給我也..拿罐可樂?!?p> 盧西安慵懶地翻了個身,不愿動彈。老板就繼續(xù)踹他,腳力綿軟。門口的壯漢三口啃完了雪糕,似乎恢復(fù)了一些力氣,不滿地大吼道。
“還做不做生意了!”
這才見盧西安坐了起來,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另一個冰柜。推開冰柜的瞬間,肉眼可見的涼氣從里面呲呲地冒了出來,撲在他疲憊的臉上,有如甘霖天降,一掃高溫難耐的燥熱,心曠神怡溢于言表。
盧西安沉浸在無邊涼爽之中,就差把頭也塞進(jìn)冰柜里了,一時間竟忘記拿水。壯漢看到冰柜里排列的飲料,像是迷失沙漠的禿鷲——飛撲了過去。那臂膀都快趕上舀水的碗口粗了,用力地拽出一瓶大號可樂,高舉著直往嘴里灌,可樂灌入他的咽喉發(fā)出咕咕的聲音,暗棕色的汽水沿著上下起伏的喉結(jié)浸濕背心,大半瓶可樂瞬間見底。
哈~一聲,壯漢大聲叫爽。冰柜前一高一矮,一壯一瘦,一個手里捏著已空的大瓶可樂,一個臉上掛著享受的心曠神怡,場面有點怪怪的。
“小伙子,多少錢?”壯漢的咽喉經(jīng)過碳酸汽水腐蝕,聲線更加粗獷。
盧西安還是微張著嘴,兩條眉毛耷拉下來,一副無比享受的表情。壯漢心說這不是個傻子吧?捏著他的肩膀搖了搖他。說時遲那時快,那兩條軟綿綿的眉毛霎時豎了起來,帶著眉宇之間的肌肉夾出一道深陷的皺紋。
“別碰我?!北R西安用力撥開了肩膀上的手,撥得壯漢一個趔趄。
壯漢之所以為壯漢,不僅因為身體壯,更因為心臟壯。又哪能受得了這番挑釁,沖上去就鎖住了他的脖子,雙手用力一緊。盧西安的臉上別提心曠神怡了,哭天喊地都沒地方出氣。雙腳猛地往墻上一蹬,兩人摔在地上扭作一團(tuán)。
巨大的動靜一下子驚醒了沉睡的飯攤夫婦,兩人忙上來拉架。說是拉架,其實就是拉著那個壯漢別打架,盧西安那身板也只有挨打的份。夫妻倆費了好大勁,可算是把壯漢的手掰開了。那壯漢站起來,一臉狠樣,嘴里不斷噴著威脅的話,可以看出是個街斗老手了。
“你兒子先挑事兒的,你看這事兒咋辦吧?”壯漢亮出手上一道不到兩厘米的血痕。
老板一看這手,再看看地上牙都被打掉幾顆的盧西安,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他。老板娘倒是滿臉不服,開口就罵。
“誰兒子啊,你家兒子這么傻?。俊?p> 飯攤老板忙把老婆推到身后,一個勁兒地鞠躬道歉,是又賠功夫又賠錢,臉面更是賠得一點不剩。
“以后你兒子,我見一次打一次。”壯漢臨走撂下一句狠話,提著兩打可樂,撞開門走了。
躺在地上的盧西安抹了抹嘴上的血,一愣,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牙豁了幾顆,開始滿地找牙。老板看到他這副模樣,怒從心頭起,抬腳就想踢過去??梢幌脒@小子急了可跟誰都玩命,于是轉(zhuǎn)憤怒為語重心長,說道。
“西安啊,你又跟人打架,你自己數(shù)數(shù),最近你都打多少回了?!弊焐线@么說著,心疼自己的錢賠得比水流得都快。
“他們先打我的。”
盧西安坐在地上,手里拿著兩顆牙直往嘴里塞,似乎是想安回去。老板娘實在受不了他這副蠢樣,上去就是一腳,那兩顆牙顫抖著滾進(jìn)了冰柜底下,再也拿不出了。
失牙的野獸往往更加兇猛,用在此刻的盧西安身上也無問題——兇光從他的眼底迸發(fā)出來,于無形處截斷高溫,散出陣陣驚寒。不大的飯攤里溫度驟降,那眼神比獵豹兇狠、比巨象威武、比群獅之王更憤怒,死亡的驚駭通徹夫妻倆的心底,嚇得兩人直往后退。老板被嚇得躲在老板娘后面,老板娘則躲在柜臺后面,嘴上說著不要過來、報警之類的胡話。
太陽更加地毒辣了,電風(fēng)扇還在嗚嗚地轉(zhuǎn)著,牙血在地面上凝結(jié)成小片暗紅,一腳踏過,黏在43碼的鞋底。盧西安飛奔了出去,身影漸漸消失在熱浪起伏的遠(yuǎn)方。烈日當(dāng)頭,身后的飯攤毫無過渡地迭入無邊漆黑之中,無聲無息。如此一來,他便丟掉了這份工作,因為跟老板沖突。他并不知道自己丟掉的不止一份工作,還有更重要的東西...
天空中驕陽似火,曬得青鴛瓦發(fā)燙。院落里濃綠層疊,尤以槐樹冠為甚。這個夏天出奇地炎熱,無風(fēng)無雨,驕陽執(zhí)著地霸占著天空,對世界投下日復(fù)一日的暴曬。而在這座不大的院子里,卻有比驕陽更執(zhí)著的事物——雪兒的殷勤。
雪兒推了門進(jìn)來,今天她身著一件淺色的卡通短袖,絲帶束在她纖細(xì)的腰上纏作一簇蘭花。下身的短裙也是淺藍(lán)色的,長度恰到好處地垂到膝蓋稍上,乖巧且不失嫵媚。逆光為筆,盛綠為景,那對銀色耳墜在陽光下微微閃動,與院落里一樹槐花交映成畫,畫中的女孩淺笑著,眼里滿是溫柔。
“西安,去游泳嗎?”
“不去。”盧西安果斷地回絕了雪兒,他正背靠床頭坐著,看著電視里的海綿寶寶。雪兒似乎早已做好被拒絕的準(zhǔn)備,并不多問。走過去坐在他邊上,兩人一同看著電視??照{(diào)的冷風(fēng)吹得屋里的溫度有些涼,也吹得兩人的關(guān)系有些涼。
盧西安的的臉上沒有表情,雪兒心里知道,沒有表情就是沒有心情,沒有心情就是沒有感情,沒有感情便會影響到自己今天來的真正目的。作為表姐是有義務(wù)拯救表弟的,即使...只是名義上的表姐。她正想著,電視上派大星適時地大笑了起來,笑聲憨厚,滑稽的樣子能逗樂十個盧西安。她伺準(zhǔn)時機擠出一副“樂得不行”的表情。
“派大星,哈哈哈,太有意思了。”眼睛斜視著盧西安,觀察著這樣是否能讓他開心一點。
只是這自以為的靈光一現(xiàn)都糊在了他臉上,兩道眉毛直接皺成一把鎖,還把電視調(diào)成了靜音,撅起嘴一副全世界都欠他五百萬的樣子——還不如面無表情。雪兒看到他這副模樣,笑容漸漸凝固了,尷尬地掰下了嘴角。其實對她來說,派大星的樣子并不好笑,海綿寶寶也沒什么意思。
靜音模式截斷了派大星憨厚的笑聲,房間里一下子安靜了許多,空調(diào)外機還發(fā)著低沉的嗡嗡聲,除此之外便無聲響,兩人再次陷入沉默。那扇木門無聲地開了,屋內(nèi)的涼氣爭相涌向室外,在門口小片區(qū)域形成隱形的亂流。盧媽走了進(jìn)來,手里端著一碗新鮮熬制的綠豆湯。
“哎呀,雪兒來啦?!北R媽朝雪兒眨了下眼。
雪兒也熱情地與盧媽打招呼,并偷偷地回了一個眨眼,兩人像是互通了什么計劃。
“來,這碗先給你,我再去盛一碗?!北R媽把綠豆湯遞給雪兒。
“兒子,叫表姐了沒?要有禮貌。”
盧西安跟個木頭似的,沒有任何回應(yīng)。那張臉還是那么不爽,可以說是個極其不爽的木頭。盧媽新盛了一碗綠豆湯放在床頭柜上,她并未立即離開,而是坐在了雪兒的身邊,正想說些什么,但看到兒子那張臉,又抿著嘴有些猶豫。盧西安的眉頭緊蹙著,把房間里的氛圍鎖地有些緊張,海綿寶寶還在無聲地播放著,房間里由原先兩個人的沉默變成了三個人的沉默。
這個男人從植物人狀態(tài)醒來已經(jīng)一年有余了,從最初的呆滯到后來的幼稚再到后來的少年意氣,一年以來的恢復(fù)狀況家人和朋友都看在眼里,也衷心為他高興。可是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恢復(fù)的進(jìn)度條停止了,甚至還有倒退的趨勢。比如最近——在飯攤為了一點小事跟人打架,還差點把老板打了。蹲在家里不是發(fā)呆就是看動畫片,并且全無之前的乖巧,變得行為乖張,脾氣暴戾,如果把此時的盧西安比作一個煤氣罐,那么他應(yīng)該是漏氣了,整日里怒氣就止不住地往外泄,逼得家人朋友都不敢靠近。
盧媽和雪兒對視一眼,還是開口了。
“西安,你覺得表姐怎么樣?”
他的眉頭蹙地更緊了。
“不怎么樣?!币蛔忠活D。
這句話表達(dá)的重點不是表姐到底怎么樣,而是我現(xiàn)在——很生氣。
“那你喜歡她嗎?”盧媽有點不識趣地問。
話一出口,好像打開了他身上的某個開關(guān),這個煤氣罐泄不出氣了,反而吸聚著怒氣,在心里膨脹起來。左心房不夠憋,又串了一些到右心房,憋得整個胸腔鼓囊囊的,只差一星火苗引燃——脹氣的煤氣罐往往比泄漏的煤氣罐更危險。
“你跟表姐結(jié)...”
母親話沒說一半,這個男人的怒火已經(jīng)積聚過半,右手猛地一拳錘在床板上,木屑四濺??吹贸鰜硭趬褐婆穑部吹贸鏊磳褐撇蛔∨?。那床板早已傷痕累累,無數(shù)斑駁的拳印都是他與心魔斗爭的掙扎。盧媽和雪兒嚇了一跳,但眼神卻沒有絲毫退縮。兩位手握著手組合成上陣婆媳兵,閃耀著母性的光輝,誓要助他鏟滅心魔,重尋意氣風(fēng)發(fā)。
“你跟你表姐結(jié)婚吧?!?p> 盧西安聽到這句話,嘴里囔哧囔哧地說著什么,不知是感動地說不出話,還是氣得說不出話——估計是給氣的。整個人暴怒而起,把木板床當(dāng)了蹦床,一頓暴跳踏穿了床板,一時間木塵彌漫。雪兒和盧媽見狀忙上前查看,帶著關(guān)切且保持距離,可見婆媳二人深諳“暴怒盧西安”這種動物的習(xí)性。
木塵飄了滿間,有些吸入了空調(diào),有些黏附在窗臺。那暴怒的盧西安大吼著抽起半條床板就要砸向二人,得虧兩位賢妻良母抹開木塵跑了出去,才得以保全。臨了盧媽還不忘大聲宣誓。
“這婚你答不答應(yīng)都結(jié)定了,我說了算?!?p> 盧西安雖怒氣未消,但也屬于是對事不對人,不至于沖殺出去。整個人臥在塌陷的床板里,怒目圓睜地看著電視。海綿寶寶在無聲之中結(jié)束了一集又一集,窗外的驕陽暗淡了許多,漸漸跌入日暮的昏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