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肖天明的微信時,陳平凡已經(jīng)到吧臺結(jié)完了賬。一看到微信上的那幾行字,他頓時就又皺緊了眉頭。仿佛他眉心的那個川字,也比平常更深刻了一些。
肖天明在微信中寫到:老師,我們幾個下午兩三點鐘就到靈源了,也看到牟媛媛了。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還不錯,還能像平常一樣,沒心沒肺地樂。不過她的手術(shù)費真的太貴了,前前后后加吧加吧好像要十多萬。這樣一個數(shù)字,她家恐怕是承擔不起了。這一時半伙兒,她媽媽都為這事兒抹了好幾次眼淚。而且這一下子,整的我們幾個也跟著難受犯愁,蘇云夢那個心腸軟的,想著想著,就會掉眼淚旮瘩……
將這條信息在頭腦中過了好幾遍,陳平凡清晰地感覺得到,他自己的心也跟著翻了好幾個個兒,終于,他像是下了什么決心似的,毅然決然地給肖天明回了一條簡短卻有力的信息:放心,天無絕人之路,我來想辦法。
然而,放下手機,陳平凡又是一臉的茫然,是啊,他一個窮光蛋,又能想到什么辦法呢——?那么,就這樣認命嗎?不行!絕對不行!陳平凡知道,形勢所迫,他必須想出辦法來,而且要想出一個萬全的辦法來!
趙玲和左小萍似乎還沉浸在剛才只屬于她們的話題中,往門外走的時候,又各自眉開眼笑起來,誰都沒有注意到陳平凡情緒的變化……
第二天,陳平凡一抽出時間,就滿校園來來回回地跑,以至于一見到學校領(lǐng)導就打聽,問靈源二中有沒有校友基金會之類的組織,或者有沒有為重病學生募捐手術(shù)費的先例。結(jié)果,他這一大圈兒跑下來,咨詢了十好幾個人,也沒有聽到一個讓他欣慰的消息。于是,他不免有些泄氣,又不免會在無人之時搖頭嘆息。
這個時候,陳平凡想到了蔣青山,他覺得他應該去找這老爺子談一談,也許從他那里,能找到一些靈感和啟發(fā)。
話說咱們這位蔣老爺子最近一直都在研究佛經(jīng),又頗有些入迷,只要陳平凡一來圖書館,他就會把陳平凡叫到身旁,讓他仔細聆聽他的教誨。
老爺子說,自從過了五十五之后,他就有了那種越來越強烈的遲暮之感,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他已經(jīng)日薄西山、來日無多。
他說世間山河大地以及一切有為之法,遷流無暫停,終將變異,皆悉無常,人也是一樣。
又說諸般世相盡皆虛幻縹緲,唯有沉浸在佛經(jīng)之中,他才能找到新的人生坐標,也才能找到那來自久遠年代、縹緲時空的心靈慰藉。
最后,他總結(jié)到:人活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唯有那些最聰明的人才知道去禮敬宗教,給疲憊的心靈找一個歸宿,給苦短人生找到至高的快樂。牛頓是這樣,達爾文也是這樣。
坐在蔣青山的對面,陳平凡竟突然感到了一種儀式感,感覺自己正坐在那燦爛莊嚴的萬丈佛光中,超然物外,冥然忘我。他漸漸覺得他可以不信佛,但必須禮敬佛家深不可測的智慧哲學。
看陳平凡聽得專注虔誠,蔣青山像是受到了某種鼓勵,慢慢起身,踱到窗前,同時背手而立,繼續(xù)用一種不徐不緩的語調(diào)說到:生亦何歡,死亦何哉?看破了生死,六道輪回又有什么可怕呢?萬物看起來實有,都是因為暫時的相似相續(xù)的存在,但終歸是有生有滅。如果你能看透,生滅跟寂滅我覺得也沒有區(qū)別。寂滅是以某一種形態(tài)恒久存在于宇宙中,生滅只不過是不斷地變換形態(tài),但還是沒有脫離宇宙。大家都在宇宙之中……
一時間,陳平凡聽得更有些入了迷,單手托著腮,陷入了新一輪的沉思。他不禁想到,在生死面前,凡塵俗世諸般煩惱實在不值一提,人要是真能參透生死,得以解脫,那該有多好!
“小陳,我看你今天臉色不好,還有些魂不守舍,是不是病了?”蔣青山走回書桌前,又端起搪瓷缸子,慢慢地喝了一口水。
陳平凡心事重重,反應上明顯慢了半拍,他先是點了點頭,既而又搖了搖頭,這才說道:“我沒病,就是遇到點兒難事兒,一時想不出那解決的辦法?!?p>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正常!正常!還是那句話,要常思一二!也要學會放下!”
陳平凡苦笑了一下,“如果這事兒只關(guān)系到簡單的名利得失,我也就嘗試著放下了,關(guān)鍵它事關(guān)生死,實在讓人頭疼得很!”
“呦!什么事跟生死扯上了關(guān)系?看樣子不是小事!說說看!”蔣青山放下冒著氤氳熱氣的搪瓷缸子,用一種追問的眼神看著陳平凡。
陳平凡沉重地點了點頭,“是這樣,蔣老師,我的學生,腦袋里長了一個瘤,如今這鬼東西已經(jīng)壓迫到神經(jīng)了。在沒做病理之前,還不知道它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等做完了病理,良性的還好說,直接切除就是了,如果是惡性的,就不那么好辦了。所以為了救命,她的手術(shù)都刻不容緩。而我犯愁的就是,幾天的ICU病房住下來,她家人已經(jīng)承擔不起她高額的手術(shù)費了,而能救她命的手術(shù),也正在被一天天地耽擱著……”
看著陳平凡一籌莫展的模樣,蔣青山拿起手旁的一支圓珠筆,輕輕敲打著桌面,一時也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才說道:“這事兒解決起來確實有點兒難,沒錢寸步難行,說的就是這個道理,然而,也未必就是沒辦法。”
聽這話,陳平凡眼前一亮,趕緊追問到:什么辦法?可能的話,我愿意試一下!
“募捐!以學校的名義募捐!”
“以學校的名義募捐?這個辦法我想過。可是,我一個小老師,沒有那個權(quán)力,也沒有號召力??!”
“找田久遠去交涉,爭取得到他的支持!有校長出頭的話,這件事兒就好辦了!”
“這,行嗎?”
蔣青山一笑,“行不行,嘗試了才知道!不過依我對田久遠的了解,能行!而且,只要他愿意,他應該能發(fā)動全二中甚至全市各中小學的學生,為那孩子捐款!”
陳平凡微微蹙起了眉,作思考狀,驀地就覺得心里透了亮,還別說,從理論上講,蔣青山這招兒真行!看來姜還是老的辣,想問題想的透徹!
辭別了蔣青山,陳平凡直接就取道校長室,小跑著前進,一路跑一路構(gòu)思著自己的說詞,不曾停下來喘一口氣。他知道有些事宜早不宜遲,救人的事兒更是這樣!
跨越了大半個學校,又上上下下跑了好幾個樓層,陳平凡終于來到了校長室門口。一時間,他胸潮起伏,乃至可以聽得見自己那粗實厚重的喘息聲。
可能因為太想辦成這件事了,他甚至還沒有喘勻一口氣,就借著那一路累積的激情,伸手去敲門。可手都碰到門板上了,他就中止了敲門的動作,因為在那一剎那間,他還是意識到了:欲速則不達,求人辦事,分寸還是要拿捏好的。
閉上眼睛,做了一個深呼吸,又上上下下整理了一下衣衫,他才鼓足勇氣,正式敲響了那厚重結(jié)實的防盜門。
沒錯,防盜門是新?lián)Q上的,它有一身鋼筋鐵骨,安全級別很高!此刻,在陳平凡的敲擊下,它也只發(fā)出幾聲有節(jié)奏的悶響。
咚咚——咚咚——咚咚咚——,連敲了幾下,陳平凡期待中的門被打開的一幕沒有出現(xiàn),那鐵將軍自始至終都是紋絲不動的!
都說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看來今天,他也難以滿意而歸了。
伸胳膊擦了擦額頭上滲出來的密密實實的汗水,頗有些狼狽的陳平凡突然認識到了一個道理:一個男人只有站在了更高的位置上,才能辦更大的事兒,同樣,一個男人,只有掙到更多的錢,才能解決更多的現(xiàn)實問題!
在一種巨大的無助感的包裹下,陳平凡不自覺地又想到了左小萍,又想到了她的一顰一笑和一個回眸間溫柔的眼神。也許只有在心里住進一個她的時候,陳平凡才會感受到融融的暖意,才會讓疲憊的心靈沖破重重的黑暗,尋找到一絲來之不易的光明。
恰在這時候,皮鞋鞋跟與地面撞擊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從樓下傳了上來,一聲聲有如錘子錘擊鐵板一樣,震蕩著陳平凡的耳膜。
不用猜,陳平凡也知道,來人是田久遠。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他陳平凡也算是不虛此行……
閉上眼睛,佇立在地當心的陳平凡仔細傾聽著這每一聲脆響,也仔細傾聽著自己的心跳聲,一聲,兩聲,三聲……,于是——,他開始反反復復地告誡自己:校長也是人,也是一個鼻子倆眼睛,也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欲,沒必要怕他!
聲音戛然而止,陳平凡一下子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