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刺史府出來,時間尚早。米團一路心事重重,讓唐瑾先行回府,自己一個人走到了白鷺書院的藏書樓。
白鷺書院的藏書樓有九層之高,其中藏書之多,范圍之廣,可與翰林院的藏經(jīng)樓比肩。藏書樓六層以下桌椅齊全,筆墨齊備。隨時供書院內(nèi)師生閱覽,誦讀。只是六層以上的藏書,若要閱覽則需要院首手令。
其實白鷺書院藏書樓光是六層以下,已超十余萬冊。米團自來書院求學(xué)這段時間,雖時時來看,卻連一層都沒有看完。
此時,已近黃昏,夕陽將藏書樓的片片磚瓦鍍上了一層金色。米團走到藏書樓門口,卻又止步不前。兩眼只看著藏書樓的牌匾發(fā)呆。
門從里面打開,一個身著褐色長袍的微胖老者笑盈盈的走了出來。看著米團問道:“怎么,到了門口,又不進來。卻是為何?”
米團看到來人有些吃驚,忙整肅衣衫長施一禮,恭敬拜道:“見過賈先生?!?p> 賈鑫點點頭,將米團扶起?!斑M來吧?!?p> 米團隨著賈鑫走進藏書樓。樓中此時并無別人,陽光斜斜的帶著幾分綺麗之色,將整個房間照的滿滿的,暖暖的。
米團懵懵懂懂的跟著賈鑫走到窗前坐下。賈鑫讓米團坐好,他又上去二樓。
米團目送他上樓,轉(zhuǎn)而又看了看四周,只見一副巨大的大陸列國地圖赫然掛在一側(cè)。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地圖,倒覺得十分有趣。
這圖也不知是何年做成,滿滿一副,竟然占據(jù)了半面墻壁。上面山川河流,村落關(guān)隘皆都細(xì)細(xì)標(biāo)注。
數(shù)百年前的一統(tǒng)河山,現(xiàn)在已經(jīng)分崩離析,列強各自為政,互相覬覦。地圖上星羅棋布,一片大好河山被割的支離破碎。倒是化外番邦,還略顯完整。
米團手輕撫地圖,心中不禁戚戚。
不一會兒,賈鑫便端著一套茶具下來,她趕緊回到位置上坐好。
米團見他居然帶著一套茶具下來,倒是有些驚訝。只見他動作嫻熟的將水泡上,洗涮,溫杯,倒茶。一一做來瀟灑利索,又悠然自得。與往日在高堂之上的圣賢模樣倒有些不同了。
看的米團直發(fā)呆。賈鑫看她那副呆樣,將茶往她面前一送,米團一驚趕緊雙手捧過,小心的品了一口。
當(dāng)真好茶!端起便覺清香撲面,飲一口咽下,更是甘而不苦,淡而醇香,清冽肺腑,一掃積郁。
米團那張從刺史府出來就皺著的的臉,終于舒展開。她眉眼彎彎的沖賈鑫甜甜一笑道:“老師,您的茶真是好喝?!?p> 賈鑫笑呵呵的點點頭,捋了捋胡須,看著米團溫和道:“說罷,到底有何心事?!?p> 米團一怔,看著賈鑫吶吶道:“老師,您這都能看出來??!難怪給我泡茶喝……難不成……您會算卦?”
賈鑫聞言哈哈大笑道:“你呀!我方才在樓上寫書,抬頭就看到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茨阃@邊走來,卻又在門口躑躅半響不進。更何況,你這張臉,就寫著有心事三個字。還需我,求卦嗎?”
米團癟癟嘴。老師就是老師,什么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她垂頭喪氣的趴桌上,又覺得不妥,趕緊爬起來坐正,看了眼賈鑫臉紅了紅。
思慮再三,她終是鼓起勇氣看著賈鑫說道:“老師,您說,我們讀書究竟有何用?”
賈鑫面色一凝“何出此言?”
“老師,我總覺得我們雖學(xué)圣賢以正己身,侍君王以安天下。可是上有廟堂之爭,下有百姓之私。我們就算遍學(xué)百家之言,也不過以爭利爾。親朋道義因財失,父子情懷為利休。這般世道圣賢之言曉與誰聞?”
賈鑫聽罷,為米團又添了一杯茶,看著她喝下。笑道:
“小小年紀(jì),竟有如此愁腸。殊不知,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p> “老師的意思是……此利無錯?可是此番我遇刺,卻是因那張東海欲殺我,而亂江州。
古往今來,圣賢皆說受祿之家,食祿而已,不與民爭業(yè)。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可現(xiàn)在他們,不僅與民爭利。更欲禍亂于世以謀其利!此種嘴臉,何其貪婪何其丑陋。又怎能說無錯?
更有作壁上觀,以明哲保身以全其利者更為可恨。欲以無為而避之,卻是棄百姓于水火而不顧,只全其私利而不作為者。其利又怎能說無錯?”
米團越說越激烈,心中憤慨之情溢于言表。
賈鑫深深看了她一眼,她方才忽然發(fā)覺。趕緊神色一肅,站起來低頭拱手對賈鑫道:“是我失禮了,請老師繼續(xù)?!?p> 賈鑫微微一笑“無妨?!笔疽馑?,然后繼續(xù)說道:“利本無對錯,全在爭爾。民之利,爭則富,奪則貧。國之利,爭則強,奪則……”
賈鑫看向米團,閉口不言。只復(fù)又給米團和自己倒了第三杯茶。
“國之利,爭則強,奪則……”米團接著賈鑫的話,在口中念念有詞。不覺抬頭,赫然看到之前的那副大陸列國地圖。
列強紛爭,大周屈居一隅。富則富矣,卻不甚安穩(wěn)。北有燕國虎視眈眈,南有楚國伺機而圖,西鄰蜀地雖是盟友,卻又隔著一個三不管的南平。處處擾民,屢屢劫持邊境往來商賈,不勝其擾。
尤其這兩年,內(nèi)有繁苛重賦,外有強敵環(huán)伺。大周于此一隅彈丸之地,圣心猶是惶惶不安,百姓又何來安居樂業(yè)?
“與其固守一方,內(nèi)苛百姓。不如伺機而出,開疆?dāng)U土。國之利,利之大,不在朝堂宮闈,而在百姓。爭則強,奪則……君臨四方?!?p> 米團這句話,仿佛不是從自己的嘴巴里說出來的。一語既出,賈鑫和她自己皆是一震。
賈鑫的眼睛緊緊的盯著她,似乎第一天見到她一樣。良久,從胸膛里滾出一陣大笑,笑得他前仰后俯。半響,他擦了擦眼角淚花??粗讏F,將手中茶杯舉起,一飲而盡。
他走過來,拍了拍米團的肩膀。
猶自喃喃道:“林苼誠不欺我!林苼誠不欺我??!”說罷仰頭大笑而去。
剩下米團一個人,在藏書樓中捧著茶杯,獨自凌亂,又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半月后,京城大內(nèi)御書房中。御案上放著兩份奏折,女帝坐在御案之后,面沉如水。御案階下,跪倒一個人。
只見他身著紫袍,頭戴官帽。身形瘦削,面容整肅。此刻跪在階下已有近半個時辰,卻是動也不動,穩(wěn)如泰山。此人,正是張顯宗。
女帝一抬手,讓內(nèi)侍將兩份奏折端到他跟前。
“你自己看看?!?p> 張顯宗接過奏折,細(xì)細(xì)一看。
一份是江州刺史何劭忠所奏。上書新政在江州各個郡縣推行順利,各地商賈、地主、鄉(xiāng)紳皆主動繳納稅款。
其中以米家尤為積極。然而米家少主在江州征繳稅款之時,卻遭歹徒襲擊。還好官府行事快速果決,抓住了犯人。一番審問后才知,張東海不滿新政,竟然企圖刺殺皇商之子,意圖在江州制造混亂,以達(dá)到其阻抗新政推行的目的。此事事關(guān)重大,何劭忠雖將張東海已經(jīng)收押,卻不敢擅自定罪,特上報,以求圣裁。
另一份則是御史臺御史姜澤所奏。奏折上彈劾丁憂在家的張東海,目無法紀(jì),不顧人倫。竟然在丁憂期間,著華服而宴賓客,夜夜笙歌。并且多次公然至青樓,歌舞玩樂。釋服從吉,忘哀作樂簡直不可為人。云云。
兩份奏折看完,張顯宗已是汗透衣衫,心中更是驚怒不已。
他這個不爭氣的侄子,雖然向來不求上進又貪婪好色,但是在京城里卻未敢放肆太過。此次丁憂,張顯宗本想著正好讓他回去收斂心性,以圖后謀,沒想到卻鬧出這等丑事。
釋服從吉,忘哀作樂此等不孝已是大罪。而他竟然敢行刺皇商之子,抵抗新政。這不僅是大罪,更是死罪。他那個不爭氣的侄兒,為何要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他竟有些想不通了。
張顯宗一時之間心亂如麻,不敢抬頭。
女帝見他半天不出聲,冷哼一聲。
“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