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一黑一白的兩匹駿馬疾馳而過,揚起塵土。馬背上,宋景樂打著酒嗝,面頰上的酒暈褪了不少。
沈蒼梧始終沉默著,偶爾出聲催促宋景樂快些??吹剿麜灪鹾醯貥幼?,無奈搖頭,恨不得提著他的衣領(lǐng),把他給丟回去。
兩人行了這一路,宋景樂酒已徹底醒了,方才在鐘府并沒有吃多少東西,這會五臟六腑鬧騰,咕咕咕叫個不停。
“黑臉,我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彼尉皹纷飞仙蛏n梧,喊了一聲。
沈蒼梧聽到宋景樂喊自己黑臉,猛地勒住馬韁繩,陰惻惻向宋景樂看了過去,“有膽你再叫一遍!”
宋景樂撇嘴,頗委屈地說道:“那還不是你跑得太快,我要不這樣,你會停下來?”
沈蒼梧心里一陣罵娘,這孩子也不知跟誰學(xué)的,小時候還老老實實地聽大人的喊自己哥哥,長大一些了到了江湖上,自己在他口里的稱呼就一直在變,什么面癱、冰塊臉、黑面神之類的,他換著叫,這會就成了黑臉。
宋景樂見他面色不悅,猜到他一定在思索自己對他稱呼的變化,暗道不妙。沈蒼梧雖然寵自己,可上次自己喊他面癱的時候,還不是被他追了三條街,打的他在床上待了三日。
沈蒼梧抬眼,眸中閃過一絲慍色,“你再學(xué)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就把你綁回建州,看爹娘怎么收拾你!”
宋景樂心下一松,忙作乖巧狀,仰著臉,眼睛里亮亮的,“哥,我餓了。”
沈蒼梧撓了撓耳朵,“再叫一遍?!?p> 宋景樂催馬靠近他一些,甜膩膩地連著喚了幾聲“哥”,聽得沈蒼梧那叫一個舒心。
沈蒼梧也不為難他了,怕他喝酒沒墊肚子傷著胃,便指了指前方,溫聲道:“前方一里有驛站。”
宋景樂眉宇間綻出笑意,他就知道沈蒼梧怎么可能會讓自己餓著。
兩人打馬前去,一會的功夫便已到了驛站前。許是因為戰(zhàn)事的緣故,驛站內(nèi)此刻還亮著燈。
沈蒼梧把馬交給驛站的人,讓他們喂些草料,給宋景樂要了碗清粥和清淡的食物。
吃飯的空檔,沈蒼梧問起鐘家的事,言辭間有些怪責(zé)。兩人走的急,宋景樂又說的含含糊糊,要是那鐘碩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府衙抓錯人怎么辦?
宋景樂一口熱湯下肚,整個人都緩了過來,聽沈蒼梧這樣說自己,辯解道:“鐘碩傻,府衙的人又不傻。更何況,我先前對林芝言出手,福伯是個睿智的人,定然知道其中有問題。林芝言盜了翠玉玦,我看出她的破綻,她肯定要想辦法脫身,府衙的人只要盯住鐘府,把從鐘府跑出的林芝言捉住就行了。唔……這驛站的面不錯啊,哥,你要不要吃一口?”
沈蒼梧看了眼見底的碗,揉著眉心。
“喔,你不要啊?!闭f著,宋景樂端起碗,喝掉了碗中最后一口湯。
驛站的人聽得直搖頭,這孩子是不是缺心眼……
沈蒼梧早就習(xí)慣了宋景樂這樣子,有時候他都懷疑是不是宋家的教育方式出了問題,宋景樂除了那張臉長得像其父一些,其他地方哪兒像宋家的人。
他見宋景樂吃完,低聲問道:“要不要再來一碗?”
宋景樂笑呵呵地點頭,“嗯!”
沈蒼梧替他又叫了一碗面,想到剛才他說的話,覺得其中還有些問題沒搞明白,便問道:“你怎么看出盜玉的是林芝言,而不是管家或者香緋?”
宋景樂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嬉笑道:“福伯自小長在鐘家,這種監(jiān)守自盜的事他不會做,更何況他也不懂迷香那些東西。林芝言以為自己把藥渣埋在了海棠樹下就不會被發(fā)現(xiàn),可是她不知道,我這鼻子啊……靈著呢。一進西院,我就聞出來了?!?p> 他頓了頓,又道:“香緋身世可憐,但于鐘家老夫人有恩,她父親病重的事,老夫人早就打點人去處理了。香緋之所以慌亂,是她拿不定林芝言昨夜出去是不是去盜玉。林芝言嘛,那隔空掌練不到三層,嘖嘖嘖……也不知誰給她的勇氣,讓她成了專門騙人錢財?shù)呐\?!?p> 沈蒼梧聽到隔空掌,眉頭皺了皺。
隔空掌是天山派絕學(xué),宋初時錦毛鼠白玉堂就是憑借這這一套掌法和云中刀江湖成名。傳聞天山派收弟子極其嚴(yán)格,沒道理會收這么林芝言這么一個人。
沈蒼梧不說話,宋景樂卻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戳了戳沈蒼梧,“想那些干嘛,我們還要趕路呢?!?p> 沈蒼梧低頭,宋景樂眼前的碗早已空了,這會正拿著帕子擦嘴。
他淡淡說了句,“走吧?!?p> 宋景樂應(yīng)了聲,兩人牽過馬匹,再次踏著月色向前方奔去。
兩人入了瀘州,牽著馬直奔煙雨樓。
春歸樓因為其的特殊性,在各地幾乎都有分部,以青樓、酒肆作為掩飾。瀘州的煙雨樓,卻是間琴館。
沈蒼梧路上告訴宋景樂,薛晨這次比武地點選在了涼山,因此璟春歸早就由金陵到了蜀地。
進了樓去,遙遙便聽得珠落玉盤之聲。
宋景樂掏了掏耳朵,蹙眉道:“這云雅的琴技怎么退步了,該不會是因為璟春歸沒時間管,就偷懶了?”
“呵!就你耳刁,樓主剛還說我這首《廣陵散》彈得不錯,頗有當(dāng)年嵇先生之神韻?!彼尉皹吩捯魟偮?,女子清麗的聲音便從紗幔后傳了出來。
宋景樂捂嘴,笑道:“哎呀,樓主那是捧你呢,她又沒聽過嵇康彈琴,怎么聽出來你彈得有嵇康的韻味?這《廣陵散》曲譜本就是殘卷,但有一點,這曲調(diào)子慷慨激昂,具有殺伐之氣,你這彈得軟綿綿的,跟沒骨頭一樣,竟然也說好……”
他話還沒說完,紗幔后便有一物飛了出來,直朝他額上本來。
云崖惱怒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宋景樂!你會不會說話!”
宋景樂接住她扔過來的茶碗,跳腳,朝樓上奔去,“我嘴笨啊……”
云雅這脾氣向來如此,宋景樂最喜歡逗她,結(jié)果每次云雅都上當(dāng),兩個人一見面總鬧得煙雨樓雞飛狗跳。
沈蒼梧搖頭,一個箭步?jīng)_上樓梯,捏住宋景樂的衣領(lǐng),跟拎小雞一樣,把他提著上了樓。
宋景樂掙脫不開,氣得直嚷嚷,怪沈蒼梧不幫自己。
沈蒼梧一臉黑線。
上了二樓,沈蒼梧放開宋景樂,指了指旁邊的機關(guān)。
宋景樂嘟囔道:“哥啊,算我求求你成不,下次別這么折我面子,我這一世英名,可全毀在你們手上了。”
沈蒼梧眼皮子抽了抽——你有英明?
宋景樂拿出塊木雕,往桌子下面一拍,狠狠踢了一腳桌腿。就聽耳畔機括響動的聲音,屋檐下緩緩伸出長梯,搭在了煙雨樓后方一座小院的墻上。
宋景樂一邊走一邊憤憤道:“女人的心思真是難猜,住的地方搞那么多機關(guān),也不怕自己不小心碰到。”
沈蒼梧提醒他聲音小點,別一會被璟春歸丟出來。
到了小院中,就見璟春歸臥在貴妃榻上,面色微白,似乎睡著了。
宋景樂想走近把把脈,看看她傷的怎么樣,豈料剛往前一步,就見璟春歸睜眼盯著他。
“你說機關(guān)太難?”她聲音軟軟地,眉目間涌起一絲不悅。
宋景樂忙擺手,“沒有,絕對沒有。樓主聰明絕頂,設(shè)計這些機關(guān)是為了保護樓里的人,難一些好。嗯,難一些好……”
春歸樓所有的分部設(shè)計都差不多,前方是青樓或者酒肆,后方是樓中人的住所,都是用這樣的梯子連接。照理說,依他們的功夫完全可以躍過去,但璟春歸在這下方埋下了機關(guān),并布了陣,只要有人從上面掠過,必然會引發(fā)機關(guān)。因此,不論是誰,都得走這階梯,當(dāng)然,不是誰都有開啟梯子的鑰匙。
璟春歸朝亭中正在煮茶的丫鬟招了招手,“去,把信拿過來。”
宋景樂見璟春歸沒追究自己剛才亂說話的事,就勢在璟春歸旁邊坐了下去,順手握住了她的腕子,“別動啊,讓本神醫(yī)看看?!?p> 璟春歸懶得和他計較,示意一旁的沈蒼梧落座。
那丫鬟很快便回來了,手中捧著個盒子,遞給了宋景樂,而后低首立于一旁。
璟春歸此時很是疲憊,剛才躺了這一會,雖然精神好了些,可還需要靜養(yǎng)。她囑咐了宋景樂幾句,讓他盡快把積壓下來的事務(wù)處理完,便由丫鬟攙扶著回了屋中。
盒子是青銅所制,雕著只威風(fēng)凜凜的麒麟。宋景樂手在麒麟頭上一按,轉(zhuǎn)了三圈,而后向上一挑,就聽“啪”的一聲響,盒子應(yīng)聲而開。
看到信封上的字,便笑了,信還真是璟春歸的老相好劉景秀送來的。
盒中除了信之外還放著一顆翠玉珠,那顆珠子是當(dāng)初在金陵,璟春歸和宋景樂為劉景秀踐行時,璟春歸留給劉景秀的。
宋景樂皺著眉頭,拆了信。
素謙安,吾近日突遇怪事,府中眾人恐有危難,望爾念昔日舊情,于合州一行。
這封信之所以能直接到璟春歸這里,是因那顆翠玉珠。春歸樓中,重大事件需直接呈達璟春歸或宋景樂,需有翠玉珠為憑,這也是當(dāng)初璟春歸交給劉景秀珠子的原因。
信很是簡短,字跡略有些潦草,似是倉促所書。內(nèi)容含糊其辭,看的宋景樂那叫一個頭疼。
宋景樂把信遞給了沈蒼梧,心中思忖道:劉景秀身為四川糧道轉(zhuǎn)運使,兼釣魚城糧草調(diào)配之事。所謂“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南北之戰(zhàn)處于膠著狀態(tài),蒙古軍南下,一路燒殺掠奪,但后方并無多少糧草供給。他此時來信,難道是和糧草有關(guān)?
宋景樂抬頭,沈蒼梧也正好看完了信。
四目相對,兩人想法出奇的一致。
良久,宋景樂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你不覺得薛晨這次找璟春歸比武的時間有點奇怪嗎?”
沈蒼梧點頭,“是啊,之前他們比武都是在冬至,且每次都是平分秋色。這次不光時間提前了,薛晨功夫似乎也有所長進?!?p> 宋景樂撐著下巴,嘀咕道:“唔……或許是璟春歸自己沒練呢?!?p> 沈蒼梧扶額,這張嘴太欠了。
宋景樂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眨了眨,湊到沈蒼梧耳畔,聲音極低,“你說這件事會不會有陰謀啊?!?p> 沈蒼梧竟然點了點頭,回道:“璟樓主和劉大人青梅竹馬,雖未能攜手,但到底情分在,或許有人借此大做文章也說不定。我看這事,恐怕得你跑一趟合州……”
宋景樂深有所悟,別看沈蒼梧平時話少,這說出來的話啊,一針見血,正中要害。
他忽然拍了拍手,朝沈蒼梧豎起了大拇指,點頭道:“不錯不錯,不愧是我的人。噯,黑臉,要不你做我徒弟?”
沈蒼梧喝茶的手略一抖,瞬即笑了起來,“你想當(dāng)我?guī)煾???p> 他說話時,笑容里帶著一絲少有的溫煦,又夾著絲邪氣,讓人移不開眼。
宋景樂純凈地眸子里泛起濃濃笑意,朝他勾了勾手指,“為師在這呢,來,叫聲師父聽聽?!?p> 沈蒼梧淺飲了口茶水,淡淡道:“先前在建州家里的后山,有偶遇道一只通人性的猴子,我打算回去后收它為門下,以后你可就是那猴兒的師祖,萬不可虧待了它?!?p> “噗!”
宋景樂口中的茶水噴了出來,瞪著眼睛瞧著沈蒼梧——這人鐵定是故意的,明知道自己不喜歡那些毛茸茸的東西,還這樣講。
他擦著唇角落下的茶汁,氣呼呼地白了沈蒼梧一眼。從小到大,兩人拌嘴總是他吃癟,這次又是……
唉……誰讓我打不過他呢。
宋景樂想到這,跟個孩子似的扁著嘴,把眼前空了的茶盞遞了過去。
原本躺下的璟春歸,聽到院中還有動靜,又走了出來,倚在門上,說道:“你還不走?”
宋景樂和沈蒼梧面面相覷,不知該不該向璟春歸說那密信是劉景秀送來的。
璟春歸見兩人神色不對,眸子一沉,“你們有事瞞我?”
宋景樂眉頭一動——她果然沒看信么?
沈蒼梧點頭——確實沒看。
宋景樂五官皺到了一起,撓著額頭,“那個……你沒看信么?”
站在門口的小丫鬟直搖頭,示意他別惹璟春歸。
璟春歸白了宋景樂一眼,“你們到時我才出關(guān),哪有時間看信?”說完這話,瞬即狐疑道:“莫不是信有問題?”
“那你還是別看了吧,免得煩心?!彼尉皹芬话褟纳蛏n梧手里奪過信,塞到了懷里。
“嗯?你出去一趟翅膀硬了???”璟春歸聲音微微一揚。
不等宋景樂反應(yīng),只見眼前身影一閃,懷中一空,再抬眼,璟春歸就站在他一側(cè),手中握著那封信,素手一抖,信便展開了。
宋景樂目瞪口呆地看著璟春歸,半晌道:“你不是受了重傷,怎么速度還這么快!”
沈蒼梧直呼宋景樂是個傻子,她受傷了,不代表她的功夫退步啊。
璟春歸看完信,默然了。
宋景樂見她看完了信,唉聲嘆氣道:“不是,我們的樓主大人,信看完了,你給點意見。去還是不去,你去還是我去,總得有個說法嘛?!?p> 沈蒼梧拽了下他的衣袖——安靜點。
宋景樂識相閉嘴,向沈蒼梧身邊移了移,伸出手,戳了戳沈蒼梧的腰——你說她會不會自己殺到合州去?
沈蒼梧搖頭,指了指璟春歸的臉色——怎么可能,你看她一張臉慘白,明顯受傷不輕。
宋景樂也搖了搖頭,做了個抹淚的動作——怎么感覺她好像要哭啊,哥,我最怕女人哭了,我可以先溜嗎?
沈蒼梧死死地拽著他的袖子,瞪了他一眼,張了張嘴——要走也是我先走,別忘了你是春歸樓的人。
宋景樂再次吃癟,摸著自己的后腦勺,滿眼的疑惑。怎么感覺沈蒼梧更像春歸樓的人,而且越看越像。
許久之后,璟春歸長長地嘆了口氣,聲音很輕,“你代我走一趟合州吧,他若無事,你暗中照看著。若他身亡,那也是他命運不濟……蒼梧,照顧好他?!?p> 說罷,將信反手塞到一臉錯愕的宋景樂懷中,頭也不回地進屋去了。
宋景樂沒想到璟春歸看完信,竟沒多說其他,就讓自己去合州。要知道,平日里,她最煩自己到處跑,恨不得用根繩子把自己綁在春歸樓,之前安岳那次,還是自己趁著她有事不在,偷跑出去的。
“噯……這就完了?”
“他可是你的老相好,什么叫他要是死了,那是他命運不濟……”
屋內(nèi)傳出一聲暴喝:“你再多說一句,這月零花錢減半!”
“嚯!減半而已!我還要說,母老虎,你等著,總有一天我會把他給你綁回來!”宋景樂撩著袖子,跳的老高笑嘻嘻朝屋內(nèi)喊道。
“有種!下月零花錢也沒了!”璟春歸淡淡說了句。
“沒了就沒了,哼!小爺我不稀罕!”宋景樂一擺手,轉(zhuǎn)身向沈蒼梧道:“哥,咱們走,合州去!”
沈蒼梧跟看白癡一樣望著宋景樂,“你肯定是假的。”
宋景樂一把拽住他,施展輕功朝院墻上奔去,邊走邊嘟囔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她在用激將法啊,切……女人心,海底針,這話真是一點都沒錯?!?p> 沈蒼梧向他豎起了大拇指,“有種!”
兩人走遠(yuǎn)了,璟春歸推窗,低聲道:“他是個謹(jǐn)慎的人,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求助于他人,這次,恐怕是真的有大禍。”
身后的小丫鬟給她披了件衣衫在身上,輕聲道:“樓主明知宋公子會去,為何還用激將法?”
璟春歸搖頭,苦笑道:“他是會去,可他如果去時劉景秀已死,他未必會查案。我既然說了命數(shù),他為了和我賭氣,自然會插手案子。”
小丫鬟若有所悟,原來樓主是這個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