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吃飯時間,酒樓里已然是滿座喧囂。
蘇瑞倒是駕輕就熟,連小二也不用,自己繞到二樓一處安靜的雅間坐下。
這雅間正對著花園,正是秋葉凋零的時節(jié),是個賞風景的好地方。
她和胡銓坐下不多久,只見折知瑯一個利落的空翻,輕巧地落到自己的位置上:“我就知道瑞姊會在這里,怎么,青鳳姐還沒來么?”
蘇瑞并不在意:“許是有事耽誤了吧。”她相信以蘇青鳳的心智手段,天下能害得了她的是少數(shù)。
而這信州,恰是他們朱雀門勢力最為密集的地方之一。
她一點也不擔心蘇青鳳會出什么意外,只轉(zhuǎn)而給胡銓介紹起來:“先生,這已然算是我們門內(nèi)的秘密了,連我和知瑯在內(nèi),知道這秘密的不會超過五個人,這酒樓的老板娘就是我的師姐蘇青鳳,也是朱雀門的門主。這酒樓生意甚好,一般人都不會疑心的?!?p> 胡銓知道她說這話,已然是交心的性命相托,忙起身行了重重一禮:“諸位放心,胡銓必然不負諸位所托?!?p> 折知瑯忙扶他起來:“當不得先生大禮的?!?p> 他們正說著,卻看見一個一身朱色襦裙的女子進來,這高腰朱色襦裙配墨綠的披帛已然是前唐的風尚,現(xiàn)在的女子們往往嫌它張揚。
在這女子身上卻絲毫不顯得突兀,配得她鬢邊一只朱雀釵更加美艷起來。
她邁步進來,臉色似乎有些蒼白,不過看到胡銓的一瞬間,又顯得十分激動,連鬢邊簪的花都愈加美艷起來:“蘇青鳳見過胡銓大人!”
胡銓與她對行一禮:“蘇門主不必如此。”
他知道讓自己出逃吉陽軍,去衢州會見等一系列都是眼前這個女子做出的安排,對她生出一股尊敬來,故而并不對她顯出長輩之尊。
蘇青鳳忙道不敢當,只避開了。
蘇青鳳約莫三十歲左右的年齡,說話帶著幾分戲謔,卻是十分爽利,當下看著眾人枯坐,便道:“大家一路跋涉,都辛苦了,我這里也不多話,先讓下頭人端些吃的來,大家吃飽了,才能有力氣說正事兒不是!”
她說話間就走了出去。蘇瑞卻追了上去,她知道把難得的客人撇下并不是蘇青鳳的作風,必然是出了什么事兒她才這么處理。
蘇瑞這一路武功多有進益,幾乎沒用什么力氣就追上了蘇青鳳:“師姐,這是怎么了?”
似乎因為事情緊急又突然,向來灑脫的蘇青鳳還未趕得上調(diào)侃蘇瑞幾句武功容貌的話,就單手扶起額感嘆道:“小瑞,你可要幫幫我,我惹了麻煩了。”
蘇瑞有些好笑,合著今兒這太陽是打西邊出來的。
蘇青鳳這個人,性子是爽朗大方的,但卻很有幾分要強,萬事不喜歡求人的,今天能開口說出這句話來,可見是麻煩到一定境界的。
蘇瑞也顧不得調(diào)笑這位師姐,開口就問:“師姐,到底怎么啦?總不會是,阿玨出了事兒吧?”
她說的阿玨,是黃山派掌門蘇綺的小兒子蘇玨,蘇綺人到中年,才老蚌含珠,生了這么個小兒子,也不讓他學武功,也不逼他學文,只把他放到信州城里自己的父母家,如世家公子一般地教養(yǎng),只盼著他平平安安就是了。
這孩子與蘇青鳳年齡整整差了一輪,就連蘇青鳳,也對他愛若珍寶。如今蘇青鳳這般驚慌,總不會是這孩子出事了吧。
“嘿,阿玨在府里讀書呢,他沒事。”提到自己心愛的幼弟,蘇青鳳才鎮(zhèn)靜了些,“我說的另外一樁事兒,你可記得,我兩年前去了趟安西都護府?”
蘇瑞自然記得,那時候西夏那邊打的正熱鬧,不少門人都不同意門主孤身前往,但拗不過蘇青鳳性子執(zhí)拗,說一不二,到底還是去了。
去了一趟,她大嘆安西都護府民風開放,女子參政議政的風氣,又立志要做出事業(yè)來,才將門規(guī)改成了如今的匡扶天下。
蘇青鳳知道蘇瑞記性極好,也不等她答話,就兀自說下去:“我今兒個……在酒樓里,見到了之前在安西都護府見過的,荀墨的姬妾?!?p> 蘇瑞好容易才理清這段話的對象,還沒等她開口問她這位神通廣大的師姐怎么能去個安西都護府就遇到人家荀墨在府中的姬妾,就被反應(yīng)過來的事實給嚇到了:“師姐是說,荀墨的姬妾如今在這座酒樓里?!”
蘇青鳳點頭,止不住地嘆氣:“我怎么知道她真的會來?!?p> “這事兒還和師姐有關(guān)系?!”蘇瑞越聽越覺得驚訝,她知道蘇青鳳喜好交游,又是個看不慣欺負弱小的性子,莫不是上演了什么亂七八糟救美的戲碼引得人家以身相許了吧?
蘇青鳳沉痛地點點頭:“你聽我慢慢說啊……”
這故事,說來還真是救美的戲碼。只是被救得的美人,不是那位姬妾,而是蘇青鳳自己。
蘇青鳳到了安西都護,見過了安西都護種種繁華風景,心上好不艷羨,只想著帶些什么回去,佐證自己眼見的這番景象。
又聽聞這些年南征北伐,若是說寶物,那還要屬安西都護府里的多。便尋了個無星無月無風夜,換了身夜行衣想進去長長見識。
沒想到那安西都護府雖大,守衛(wèi)卻極為嚴密。那一隊隊護衛(wèi)鐵騎巡邏而過,只能聽得見他們護甲摩擦,馬蹄篤篤的聲音,可見是極為訓練有素的了。
蘇青鳳也不蠢,見此情景,知道自己一個外人闖入討不著什么好,轉(zhuǎn)身要走。
可就在這時候,她腳下一個無意,踢落了一塊碎瓦!
剎那間,所有的護衛(wèi)鐵騎都被驚動,一陣兵戈聲起,就有幾支羽箭向她所在的地方飛來。
好在蘇青鳳出身于以輕功著稱的黃山派,她又是臨危不亂,一個“鷂子翻身”騰身而起,就如同一只輕巧的靈燕一般翻進了一座院落中。
眼見著那院落的中的梧桐樹下站著個女子,只反手將自己的束衣軟刀一抽,架到了她修長的脖頸上,沒等那女子開口說話,蘇青鳳已經(jīng)開口威脅道:“莫出聲,否則我殺了你?!?p> 那女子似乎被嚇著了,蘇青鳳也沒給她反應(yīng)的時機,拿著刀背碰了碰她的臉,“現(xiàn)在,帶我去屋子里。”
女子似乎才反應(yīng)過來,緩緩點頭,先開口問道:“你……不是來刺殺都護大人的吧?”
蘇青鳳深吸一口氣:“我并無惡意,只是需要你的幫助?!?p> 她知道眼前人并不會武功,多少有些愧疚,但是也是毫無辦法的情急之舉,只好盡可能坦誠相告。
女子得到她肯定的答復,就帶著她往自己的屋子走。
進了屋,還沒來得及點燈的功夫,已然有鐵騎敲響了房門,那女子受蘇青鳳脅迫,并不敢開門,只開口問了一串胡話。
門外的侍衛(wèi)聞言也答了一串胡話,就在這一答一問之間,那侍衛(wèi)便轉(zhuǎn)身而走。
蘇青鳳并不敢放松警惕,依舊握著刀,直到門外再也聽不見任何鐵騎的聲音才敢放下刀,點起了燈。
不料未及她罩上燈罩的功夫,那女子就輕輕一吹,吹滅了蠟燭:“我看不見,晚上一向是不點燈的?!?p> 那夜并無星月,蘇青鳳只得自懷里掏出一只夜明珠來,正照見她一張如畫眉眼,只是雙目幽深,并無光彩。
那女子面容無悲無喜,靜靜地等她驗證完畢,才開口溫和地道:
“安西都護府修建之初,就運用了奇門八卦之術(shù),你如果現(xiàn)在貿(mào)然出去,只怕必死無疑。倒不如在這里待一陣子,待到破曉時分侍衛(wèi)交班,一路向東而去,就能安全出去。”
蘇青鳳并不知道她為什么面對劫持自己的人還能如此心平氣和出言指點,一時之間猶豫不下。
卻看她已經(jīng)坐在了書桌邊,展開宣紙,開始研起墨來:“姑娘若要休息,書柜旁有個軟榻,可供小憩?!?p> 顯然是不準備再多說什么的樣子。
蘇青鳳心下更加疑惑,但她的性子,實在是問不出“你為什么要幫我”這種話來。
故而雖如那女子言走到了軟榻邊,卻并不敢合上雙眼,束衣軟刀也緊緊地拿在手上。
好在不一會兒就聽見浩蕩的擊鼓之聲,到了破曉換班的時候了。
蘇青鳳到底是江湖女子,既然受人之恩,便要走到那女子身邊準備對她道聲謝。
卻看到她寫的一筆好柳體,書寫的內(nèi)容卻是王勃的《滕王閣序》:
“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p> 聽到這里,蘇瑞不禁打斷了蘇青鳳的話:“《滕王閣序》?”
她又覺得這女子十分奇怪了,本朝妃嬪之中,有才情的女子不在少數(shù),只是寫出來的詩詞文賦,抒發(fā)閨怨宮怨的為多。
至于像是唐太宗徐賢妃那樣寫得出政論《諫太宗息兵罷役疏》的妃嬪,是再也沒有了。
但這女子側(cè)身于姬妾之列,卻在寫《滕王閣序》,寫一位少年英才志趣不展的郁悶之作?
蘇青鳳嘆了口氣,道:“師妹,安西都護女子亦可參政議政,我看她筆鋒蒼勁,很有大家之風,想來如果不是姬妾身份束縛,也可以在政務(wù)上一展胸中所長的。
當時黎明破曉,安西都護府里依舊一片寂靜,她寫罷擱筆起身,向我道:‘姑娘可以走了?!?p> 我當時也是魔怔了,竟問了她一句:‘你可愿和我一起走?’”
蘇瑞聞言不由得笑出了聲來:“怪不得師姐這么在意……合著純粹就是你把人家拐來的。”
“師妹莫笑,當時我只覺得惋惜。好好的一位才貌俱佳的美人,屈身于素服陋室,卻是為了一個根本不愛自己的人,何苦來哉?”
蘇青鳳說到此處,更加有些沮喪:
“她當時不曾答應(yīng),本就是正常的事情??伞缃裨倏吹剿?,卻已經(jīng)換了道袍……只怕是真看開了?!?p> 蘇瑞聞言眉頭一皺:道袍?她把蘇青鳳說的幾個關(guān)鍵詞拼了拼:
安西都護府,看不見,道袍。
再走出暗沉沉的回廊,向外探頭一看,正看到虞素坐在窗邊一隅,就遙遙一指:“師姐說的,莫不是她吧?”
蘇青鳳道:“是啊?!彼惨话櫭迹靶∪鹫J識?”
蘇瑞還沒來得及解釋其中的種種因果。
折知瑯卻已然出來問道:“青鳳姐,怎么還沒上菜啊,我們在里頭都等了好久了?!?p> 他說罷回頭一望,正看到虞素,便一個翻身下去,高高興興地叫了聲:“素姊!”帶著她上來了。
蘇青鳳還沒想好如何開口,卻見虞素微微一欠身,道了個萬福:“蘇門主,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