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銓是個正直性子,若是平白的構(gòu)陷,他是一概不認的,但這一次,既然是自己陷入了這樁案子,就必須得弄個清楚才是。何況主理案情的又是他昔日頗為愛重的門生,于情于理,他總是要伸手的。他正和彭堯一路走著,路上隨口套些最近如何的話,只把彭堯問的大為感慨,頗與他有一見如故之意了。
蘇瑞本是走在虞素之前,有意替她引路。卻被折知瑯追上來拽到一邊去咬耳朵:“素姊這樣目不能視的人,便是到了現(xiàn)場,又能做什么呢?”
蘇瑞微微一挑眉看向折知瑯:“怎么,你不信虞素?”
“不敢不敢?!闭壑樀?,這一路下來,他若不知道虞素是個不好惹的角色,也是白行走江湖了,“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嘛?!彼麤]說的是,叫一個失明之人看現(xiàn)場,這事兒怎么聽著,怎么不對勁兒。
蘇瑞便一擺手:“大不了我去給她講講吧。她……”她猶豫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評價虞素,“她想知道自己錯在何處?!?p> “那穆柳說不定就是隨口一說想亂素姊心智罷了。她卻這么較真。”折知瑯道,“我是擔心她多有不便……”
蘇瑞笑道:“這事兒若是不處理,反而后患無窮,一則陷入案件,你我必然要再受追擊,二則,你我的性子,也不容無辜之人,白白受害?!彼f的鏗鏘,折知瑯也面露贊同之色。
這別院雖說是個別院,卻離縣城不遠,只是鬧中取靜罷了,別院不大,此刻已然由府衙的捕快團團包圍,見到孟堯紛紛低頭行禮:“見過大人?!焙屢姞睿故敲媛断采?,他這個門生到底還是御下有方的牧民官。孟堯先謙了一步:“先生先請?!?p> 胡銓本要謙上一謙,卻見到虞素不管不顧地先走了進去,蘇瑞見狀,怕虞素在陌生之地受些障礙,看了一眼胡銓,便跟進去了。她自進去了,折知瑯自然跟上。胡銓眼看他們動作飛快,不免一笑,嘆了一句道:“我這幾個子侄不懂事,倒叫彭大人見笑?!?p> 彭堯倒不在意:“他們走的飛快,說不準是心里有了什么章法,先生如此了得,想來這幾位,也不遑多讓啊?!?p> 胡銓便哈哈一笑:“彭大人英才,如此夸獎,只怕他們受不起啊?!焙尲热蛔龅挠饭賳T,對查案勘察倒也有一些經(jīng)驗,他估摸著此案的緣由,和彭堯一起走到了穆家別院之內(nèi)。
他們沒走幾步,就見到虞素半跪了身子在地上摸索,蘇瑞不明緣由,只和她一道蹲在地上。折知瑯見到彭堯和胡銓,先給他們道禮:“大人,先生?!?p> 胡銓問:“這是怎么了?”
虞素起身,答道:“我聞到了一點血腥氣,不過很淡了,應(yīng)當是被有意或者無意地掩飾過……”她問彭堯道,“大人,這案子,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自然是別院起火,家仆滅火之際,便發(fā)現(xiàn)他家小姐已然死在火場。”彭堯答道,“若說有血跡,是指兇手是從此地逃離的么?那兇手豈不是明目張膽地從大門出去的?”
蘇瑞補充道:“說不準是兇手身負武功呢?”她話語之間已然飛身而起,去圍墻各處查看了一番,“可這圍墻上卻沒有血跡。”
“無妨?!庇菟刂坏懒艘痪洌斑€請大人帶我去火場看看,也請小瑞知瑯多加留意,這一路上,說不準有漏網(wǎng)之魚?!?p> 彭堯一點頭,就走在了前面,他們?yōu)榱朔奖銓ふ揖€索,一路走得并不算快,走在一處假山拐角之時,折知瑯眼尖,道了一句:“你們看,這里有血跡?!庇菟芈勓赃^去,蘇瑞執(zhí)了她的手,讓她碰了碰那血跡,那是一塊滴落的血色圓斑,恰巧滴在假山石的夾縫之中,故而沒有人注意。虞素又順著摸了一下地面,微微皺眉,似乎想到了什么,卻沒有開口。
彭堯聞言也驚喜異常:“這位姑娘倒是神了,竟然真的能聞到血腥氣味?”
虞素搖了搖頭:“目不能視的人總是會對別的敏感些的?!迸韴蚵勓砸惑@,他看虞素舉止若定,并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的樣子,便道:“那姑娘可要小心些,跟緊了在下。”他再走路時,已然有意看顧,過彎路,上臺階,都出聲提醒。這般一路到了那火場,蘇瑞便低聲和虞素說起火場種種,這場火并不大,撲救得及時,也就燒了一間屋子,可這間屋子,恰恰就是小姐住的房間。
屋子倒沒有塌,只有頭上有火舌燒灼痕跡,墻上也有些痕跡,靠墻擺著的帳子床,已然被火完完全全地焚毀,看樣子——火就是從這個地方燒起來的。至于床上的尸體,自然已經(jīng)被移到了縣衙,交給仵作了。
虞素似乎沒什么發(fā)現(xiàn),又轉(zhuǎn)頭問彭堯道:“不知大人可否請仵作把尸格念上一念?”
有宋一朝,法醫(yī)學已然十分發(fā)達,官府看到尸體,俱有尸格填寫,尸格就是情況的表單,由官方統(tǒng)一定制。上面寫著尸首原在何處,如何擺放,放的位置,彼處四至,有何衣服在彼,逐一檢點各件。其尸首有無雕青、針灸瘢痕,生前有何缺折肢體,及傴僂拳跛禿頭,青紫黑紅色痣肉瘤諸般疾狀,皆須于驗狀內(nèi)一一聲說開載,以備審訊之用。同時,還應(yīng)據(jù)驗尸圖式,詳細注明傷的部位、分寸、行兇器物、傷痕的青赤長短深淺,致命還是不致命等。
這本是一般人要勘察現(xiàn)場都要做的工作,彭堯也不覺有意外,只出聲命令仵作讀上一讀。那尸首本就躺在床上,衣裳的碎屑,還有脖子上掛的一件平安扣,都可以確定身份。貼身服侍的嬤嬤也作證她家小姐晚上不曾出門,這看起來穆笙像是在夢里被燒死的。
可仵作檢驗了她的口鼻,卻沒有發(fā)現(xiàn)煙灰。但對著一具已然焚燒得面目全非的尸體,仵作也看不出她身上的傷痕。說到此處,那仵作低頭苦笑一下:“屬下無能,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不了更多的線索了?!?p> 彭堯正要開口說話安撫一二,虞素已然開口發(fā)問:“仵作大人,我問您一句話,請您務(wù)必如實回答我?!?p> 仵作不知這女孩子的底細,把目光投向了彭堯。彭堯雖然有些莫名,還是開口道:“你照實說便是了。”
“這具女尸的腳,是不是被焚毀得最嚴重?”虞素正色道,她似乎對這個答案十分看重,又補充道,“請大人明確告訴我,若是不確定,可以不必開口?!?p> 仵作看她認真模樣,也皺眉思索了一會兒,卻忽然茅塞頓開似的:“是!姑娘怎么知道?”
胡銓喃喃自語道:“為什么呢?怎么會從腳上開始燒的?”他對室內(nèi)環(huán)境看得一清二楚,覺得即使是有東西引燃,也應(yīng)該從床帳上,那是個易燃之物。床帳燒落,落在尸體上才是。
虞素聞言,舒展了眉頭,臉色卻更加冷峻。她冷笑一聲道:“穆家人也只會偷梁換柱這一個伎倆了?!?p> “偷梁換柱?”蘇瑞似乎抓到了什么,“阿素你是說……死的人,不是穆笙?”
一邊的穆家下仆,一個老嬤嬤模樣的人物聞言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扯著彭堯的衣服下擺哭道:“這,這求大人做主啊。若,若死的不是我家小姐,那我家小姐,哪里去了呢?”
彭堯面上顯出一點不忍,低身扶她,安慰道:“本官定查出一個真相來?!庇菟貐s不為所動,冷冷道:“嬤嬤,我問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如實回答我,若是隱瞞不報,縣令大人,可是能治你的罪的!”
蘇瑞十分震驚,她少見到一貫淡然的虞素如此冰冷的模樣,幾乎是有意為之了。她冷聲說話時,有種讓人不能忤逆的威嚴,更甚蘇瑞之前見到的所有人物。
彭堯知道虞素有心搭臺唱戲,他雖不解,出于對胡銓的尊重,他也開口:“是了,嬤嬤應(yīng)當要如實回答才是?!?p> 那嬤嬤喏喏點頭:“若是能查的我家小姐下落,老奴知無不言,言無不盡?!?p> 虞素也不和她再多說什么,直截了當?shù)氐溃骸澳慵倚〗?,可是裹過腳的?”
嬤嬤聞言,先是驚了一驚,然后才點了點頭,似乎是很不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
仵作恍然大悟:“可尸體上雖然雙足有所損折,卻并不是由裹腳所引起啊?!焙屢蚕胪耍骸肮植坏秒p足被焚毀的最是嚴重!這是為了混人耳目!”
蘇瑞卻大驚失色:“怎么會……我,我明明見過那穆笙啊,還和她玩過雙陸,她明明是一雙天足啊!若,若穆笙是裹了足的,我所見到的又是誰?”
虞素嘆了口氣,似乎調(diào)整好了情緒,又恢復(fù)了那副無悲無喜的模樣:“小瑞見到的,自然是今日的死者,云蓮。”她微微側(cè)了頭,“而那天知瑯見到的,才是穆笙?!?p> 折知瑯聞言也驚訝起來:“這,怎么可能?”他想說那日“云蓮”來勾引他的舉動,并非良家女子能做出的,何況是穆家這樣的家族??伤降啄晟伲@樣有關(guān)女子閨譽的話是說不出口的,只空漲紅了一張俊臉而已。
蘇瑞知道這有關(guān)案情,開口就說:“可那日‘云蓮’來勾引知瑯,若是大家小姐,又何苦如此?”
虞素輕輕一笑道:“自然是看中了知瑯是個君子,若是有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對穆家的事情,他便無法推辭?!彼坪跄芨械教K瑞若有所思,繼續(xù)說道,“不是為了那匹馬,一匹馬還不值得穆家小姐以身相許,而是知瑯在馴馬時,暴露了身份。”她沒有說下去,顯然是有所忌諱。
彭堯到底也是從京城中的官場斗爭里走出來的人,立即喝道:“無關(guān)人等都給我出去,這老婦給我?guī)Щ乜h衙,我要細細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