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秋日漸寒。
荊州武陵府祿前街,朱樓瓦碧,高墻林立,乃是州府達官貴要、富甲豪商的宅邸所在。
因此巡夜打更的胡老頭,每次路過此街道,便不再敲梆打鑼,就連報時的吆喝聲也刻意壓低。生怕攪擾了哪位貴人清夢,而惹來一樁禍事。就如兩月前,自己與徒弟巡夜時那樣,不知打擾那位貴人,還未走出巷落便被一群惡仆圍住毒打一番,若不是平日里不開竅傻徒弟,拼死護著自己,恐怕這一把老骨頭,也得交代;雖事后這位貴人給一些錢兩打發(fā),但當時情景仍歷歷在目讓他心有余悸。
所以當胡老頭再次踏上這條深宅大巷時,心情頗為復雜,加快了些許步伐想迅速逃離,畢竟自己的傻徒弟已經(jīng)在床上躺著兩月了,他也不想再惹麻煩。
疾步前行的胡老頭,在路過一座巍峨府宅前時,習慣性瞄了一眼,這座最大也是最豪奢的宅院:武陵侯府。
但這一眼不看還好,一看就讓心無雜戀就想早些離開的胡老頭覺得有些奇怪。自他打更三十多年以來,見過許多大戶人家甚至于還算富庶小門小戶,都會在門前掛一雙夜里長明的燈籠,寓意永世長明,更不用說這座莊嚴氣派的候府了。
所以奇怪便奇怪在這,候府高懸的兩只長燈,一只已經(jīng)熄滅,而另一只雖然還有燭火,但看它搖曳昏暗的模樣,顯然已油盡燈枯。
心有疑惑的胡老頭,放慢了腳步,借著不算明亮的月光,看向?qū)掗煹恼T。只是這門似乎并未關(guān)嚴實,留有一絲縫隙;像是進賊人偷盜,但這一想法剛從他腦中閃過,便被他一笑置之,堂堂候府不說侍衛(wèi)、護院;就是奴仆、小斯也是眾多,更何況聽說這位侯爺還篆養(yǎng)兩位江湖名宿,那個不長眼敢到這里偷盜。
只是風燭殘燈、夜不閉門的候府,猶如魚餌,讓胡老頭心思難定。終于,他停下腳步,猶豫再三后,故作疲憊的走到候府臺階下歇息,有意無意的看向近在咫尺的宅門,果然離得近了,就發(fā)現(xiàn)這門那是沒關(guān)嚴實,而是根本沒關(guān)或者說只是虛掩著的。
難道真是進了竊賊?那自己是否應該通報候府;畢竟作為巡夜的打更人,報備預警也算職責所在。
又做猶疑,胡老頭決定靠近門縫看看,了解清楚情況再決定。要不然若是候府故意為之,哪自己豈不是畫蛇添足;上次血淚的教訓,讓他不得不謹慎起來;這可是一位侯爺,不注意的話自己被誤會,招人打死估計都沒人敢來收尸。
拿定主意后,胡老頭躡手躡腳走到門縫處,趴在門板上往里偷看。夜色深沉,候府內(nèi)又沒有燈火,門縫內(nèi)一片漆黑,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的胡老頭,焦急不已,搭在門板手下意識用力推了一下……
“吱呀!”一道清脆響聲,如炸雷般劃破了寂靜夜空。胡老頭頓時腦中一片空白,但當他還未反應過來時,一道身影從他眼中滑過,接著是一聲悶響,像是有啥東西掉落一般,只是這時胡老頭哪有心思多想。雙腿一軟,撲通一下匍匐在地上,眼淚鼻涕的一下掛了滿面龐。
“大人!饒命??!小的是一名更夫,只因走的累啦,便靠在大人家門前休息一會兒,不是趁夜偷盜賊人啊……”胡老頭口齒不清聲音顫抖,噼里啪啦說了大半天,沒有人應答責問,也沒人制止或毆打。低著頭,連眼睛都不敢睜開胡老頭。終于把心一橫睜開眼抬頭瞧了瞧,沒人?
顫顫巍巍的他起身,又向早已門房大開的候府看去,還是漆黑一片寂靜無聲。只是空氣中多了一道,刺鼻的腥味。
“啊,殺人了……”
……………………
坐在顛簸馬車上,終于清醒過來的李經(jīng)安,看著眼前這位還在整理官服的男子,不解問道:“出什么事了?這大晚上的。”
穿戴好與腦袋并不相符的官帽,有些肥胖的男子松了口氣,聽到李經(jīng)安的詢問,表情突然嚴肅的開口說道:“武陵候薨了?!?p> “死了!怎么會?前幾日,我還在倪太守的宴會見過他?!?p> “我也是向傳令小吏詢問才知道的,這不剛接到傳令,便越俎代庖了一回,畢竟是近鄰,免得人家再跑一趟?!蹦凶拥那榫w難測,剛剛還一臉嚴肅的他,又換上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表情。
李經(jīng)安對于男子作為,顯然已是司空見慣。“事情恐怕沒這么簡單,即便是侯爺去世,也應該明日訃告通傳,現(xiàn)在卻接到倪太守的召令?!?p> “想那么多干嘛,即是召令,我們接令前去便是。還有,你打算穿著睡袍前去嘛?”男子見李經(jīng)安若有所思模樣,便打趣道。
李經(jīng)安白眼一番,對于這位大半夜把自己從床榻拉下來就往車里塞,完全沒給自己反應時間的男子,語氣不善的說道:“濟安兄,你說的太對,要不把你的衣服脫了,讓我穿了的了?”
名叫濟安男子,尷尬一笑:“馬車走了這么久了,該到了吧?”說著趕緊掀起車簾,與車夫閑談起來。
李經(jīng)安無奈的搖了搖頭,眼前這位是他從京都調(diào)任武陵府一年以來,為數(shù)不多的摯友。武陵官場人心復雜,自己又是個閑情淡雅之人,排擠疏遠早就習以為常。所以對于這位看似沒心沒肺,實則心思細膩,又志趣相投的男人,頗為看重。
馬車行駛一會兒,總算趕到武陵府錄前街。二人一下馬車,便發(fā)現(xiàn)街巷兩旁,站滿了戍衛(wèi)的士兵,不禁對望一眼。
岀示身份,進入候府一路行來,李經(jīng)安又發(fā)現(xiàn)許多來回搬運尸體的衙役,以及驗尸的仵作。
濟安也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于是不安的說道:“這那是侯爺過世?。糠置魇恰?p> 李經(jīng)安也開始惴惴不安起來,但他還是打斷濟安口無遮攔的推斷,因為此時已經(jīng)來到庭院里。
除了忙碌的衙役,院落里還有許多趕到的州府官吏。他們以其中四人為中心分散開,即沒遠離也沒靠近。
兩人走到相熟的同僚身旁,簡單見禮后,濟安就迫不及待開口詢問,李經(jīng)安則在一旁靜靜聽著眾人討論,時不時的看向中心位置的四人。
荊州太守倪恒、別駕方衍生、都尉霍玨,以及荊州織造局總管太監(jiān)楊燁,這幾位在荊州地位超然大人物,正竊竊私語的討論什么。
“報!”一名通傳小吏,打斷眾人談話。
“說!”說話為倪恒倪太守,他身著紫袍官服,神情嚴肅,簡單直接。
“喏,據(jù)里正提供戶籍查閱,候府登記在冊人數(shù)為二百五十七,其中男子為一百零八人,女子一百四十六人?,F(xiàn)已驗明正身者為二百五十四人,經(jīng)仵作勘驗,死因多為利器或鈍擊致死,死亡時間大概為亥時至丑時之間?!闭f完通傳小吏,將一封公文奉上。
接過公文,倪恒還未說話,身旁一位身姿挺拔,不怒自威的男子先開口問道:“兩百五十四人?還有三人呢?”
“三人為一男兩女,都是府中仆役,但……”說到這小吏停頓了一下,卻見男子面露不悅,立即答道:“但因驚嚇過度,現(xiàn)已神志不清。”
男子還想再問,倪恒打斷道:“好啦,霍大人?!闭f完將公文遞給他,而后摒退小吏。
“司兵參軍何翟!”
“下官在?!闭驹诶罱?jīng)安對面一位身著甲胄的男子,抱拳應聲而出。
“令,即可起,關(guān)閉州府城門,許進不出,盤查五日內(nèi)來往可疑之人,去?!?p> “喏?!焙蔚越恿疃?。
“司戶、司法、司士各參軍,令,搜查各坊市街道近期外來或可疑之人。另外,如遇反抗不從者,可酌情自奪,嚴重者,不論是誰,可殺。去?!?p> “喏?!睗材怂緫魠④姡恿詈?,偷偷與李經(jīng)安打過招呼后,便與眾人離去。
部署完,倪恒又與其它三人小聲商議。見識了他雷厲風行的手段,在場官員皆噤若寒蟬,不敢多言,都在靜靜等待他接下來命令。
片刻后,倪恒表情嚴肅,語氣不容置疑的說道:“今夜候府之事,想以各位同僚都已知曉。一來此事茲事體大,不敢有所隱瞞。二來這滅門慘案,不論是不是發(fā)生在候府,都是駭人聽聞的案件,傳出去都有損我荊州聲譽。所以我以幾位大人商議后決定,待三日后查清所謂的武陵陸氏遺孤到底為何后,再上奏朝廷,望各位同仁在此期間恪盡職守,切莫謠傳。”
無人反對,也不敢反對。但這一習話,卻讓李經(jīng)安感覺莫名其妙,他能理解前半段話,也知曉武陵陸氏遺孤,說的是將武陵候削首在正堂,并血書:殺人者,武陵陸氏遺孤。的兇手。但不理解的是,這等大事,還涉及一位侯爺,太守等人為何執(zhí)意等待三日后,才上奏朝廷。
“啟稟太守,下官有話要說?!崩罱?jīng)安為人直拗,對于此等不和情理之事,即便他知道倪太守等人,是有意為之,還是忍不住開口說道。
“說什么說,上司召令,爾等執(zhí)行即可,那來這么多話?!被臬k不悅,怒目圓睜看著李經(jīng)安。
“霍都尉,不妨聽聽他想說些什么吧?”倪恒右手旁一位慈眉善目,青衣常服的中年男子,見他眉頭微皺,便開口解圍。“說吧,李經(jīng)安李府尹?!闭f道名字時,故意加重語氣。
“下官認為,此事不妥。候府一夜之間被滅門,且沒有引起周圍鄰里的注意,說明兇手處心積慮、計劃嚴密,短時間之內(nèi)很難查出線索。至于兇手的那段血書,也很有可能是誤導。所以下官認為,因立即上奏朝廷,以免授人以柄,讓人笑話?!崩罱?jīng)安輯禮一拜,毫不畏懼的說道。
倪恒思索一會兒,對他身旁三人說道:“我考慮一下,認為此子所言……有些道理,諸公怎么看?”
“雜家,是宮里人,宮外的事,不好插手。太守決定吧!”倪恒左手旁另一名面若冠玉的男子,輕聲一笑聲音有些尖銳的說道。
倪恒略有歉意對男子點了點,再看到其它兩人表示無異議后,長出了一口氣,正色道:“來人,傳,驛傳!”